【散文】做一個不夠男人的父親


“現在行情好了,父親也被重視了。”

哪有什麼行情好不好的說法,我暗想道。坐在我右後方的白鬍子老頭還是反覆重複着這樣一句話,“行情好了、值得珍重”。說得說的,豆般小眼裏一片溼紅。

他的兒子,站在走廊裏與志願者攀談的花衫男人,正遞了根菸過去,在請求着什麼。這是種老傳統,男人們心照不宣的行爲,曾經只會在上了年紀的、有了家室的中年男人手中把玩,到現在,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也學會了這招,夾着根菸遞給玩伴,拙劣模仿着成年人的“懇求”。我曾見過一個父親爲此向同學扇了三個巴掌,一個爲家、一個爲身、一個爲德。響聲如同敲鑼。

“憑什麼你能做,我就不能?”

男孩哭喪着辯解,試圖在控訴一種不公。

而那個父親很有意思,在某天下課時曾跟着我一塊回家,手中拿着根完整的煙繼續把玩。

“叔叔不知道你喜歡啥……抽菸嗎?”

讓一個四十七歲的男人將“抽菸嗎”說得帶有負罪感的,貌似只有我一個。他這樣做的原因無非是想問問我能不能跟老師求情,讓她撤銷兒子回家一週的處分。

這樣做很不夠男人,倘若是個男人,一定不會向一個17歲的晚輩卑躬屈膝,男人的做法應該是告訴兒子去接受自己的錯誤,然後回家乖乖反省。但凡事帶有例外,這次的例外是,我朋友、他兒子,如果再有一次記過便要簽退學單了,而此時距離高中畢業還有一年半,他無法確保男孩可以收斂自己的脾氣與叛逆一次錯誤不犯。所以他丟掉了尊嚴,除了遞煙還拗着勁兒地替我揹包。

而我父親告訴過我:男人一輩子最貴重的尊重,所謂男兒膝下有黃金,士可殺不可辱便是如此。可我偷偷發現,有時父親也不會遵守自己所指定的條文,他也不夠男人。在我休學、復學與學編導前,父親總會時常不在家,有時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下午纔有了迴音。

父親也不夠男人。按照他的理論,確實如此。按照他的理論,絕大數父親都不夠男人。而“夠男人”似乎也不是個好的標籤,在家裏常常扮演嚴厲一面的父親在一些晚輩不理解時常常在背後貼一些“大男子主義”的標籤。譬如女孩要追星,父親發現了抽屜裏最上層的一摞現金不翼而飛的祕密後大發雷霆,把偶像海報、周邊、應援物全部扔掉。女兒哭得向閨蜜與男友傾訴,說父親“大男子主義”,難道他沒有信仰嗎?再例如,當兒子偷偷帶女朋友開房被知道後,父親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一如兒時犯錯一樣,屁股上皮開肉綻。第二天兒子離家出走,走之前在朋友圈裏痛罵父親:

“難道不是因爲他未成年時帶着媽媽去開房纔有了我嗎?媽媽比我才大16歲啊!”

評論裏絕大多數人聲援兒子時還說這個父親太“大男子主義”了,簡直枉爲人父。

但事情的真相是,女兒拿走的錢是給奶奶治病的錢,而因爲父親的魯莽行爲險些讓母親大出血難產而死,而男孩也險些成爲一場悲劇的鋪墊。在女兒拿走錢後,那位父親夾着煙去找了後援會希望能把錢退回來,除了煙外,他還準備了一些酒、水果和粗糧,低聲低氣地詢問;而另一位父親則成爲了衆矢之的,在倔強後爲了讓兒子回來考試,只能道歉。

真不夠男人,男人不應該如此踐踏自己的尊嚴,男人應該挺起胸脯走路,擡起頭來做人。但年紀見長後發現,最願意獻出尊嚴的,恰恰是曾經口口聲聲要求自己的孩子不失尊嚴地活下去的父親。他們將自己的尊嚴犧牲後,換來了一家老小的挺胸擡頭。

這樣做對嗎?當網絡上一些關於“我不願成爲母親、父親”的理由闡述後,對錯忽然失去了意義,這其中成因太複雜、對錯太單薄;這其中無力的人、偷懶的人太多;這其中也有着我們無法抗衡的時代與社會的滾動……原因一併展開,理由鋪天蓋地,但有一點卻值得尋味。

我憑什麼要成爲父親(母親)?理由:他們太累了、太多原則與道德了,所以我不想成爲他們。

我想瘋、我想不負責任、我想漠視、我想做個“有趣的靈魂”、我想浪漫、我想錢、我想愛情、我想變美變好看、我想自由、甚至我想成爲男人女人——一個魅力男人與豐腴女人,但我獨獨不想成爲一個父親(母親),我不想成爲他們,因爲他們太苦了,因爲父親會在大街上醉倒,因爲母親會在房間裏黯然落淚,而我,我希望的醉倒是有一羣夥伴同樂同醉,我希望的落淚是不加掩飾的放聲痛哭。

但除此以外呢?

父親會比母親早一點回到家裏,然後做飯。母親回到家裏後喊着東西好重沒人幫我,父親立馬從廚房裏出來拎着南瓜菠菜們回窩了。母親和父親一起做飯,母親說着一天的抱怨,父親一一解釋。然後打趣,然後叫我一起喫飯,然後打開電視。母親每次都讓我看新聞,可即便我看了綜藝她也不介意、父親亦然。

這樣的日子有千千萬萬個,而喝醉與哭泣的日子一年裏也只有一兩次。

“爸你怎麼哭了?”
“哭什麼?沒有,男人是不會哭的。”

花杉男人背後藏着一束花,玫瑰,是剛剛那個志願者從門口帶來的。那天是新定義的情人節,520。

結果已定。當那束玫瑰掏出後,白鬍子老頭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豆般小眼裏不可多得的又是一片溼紅。是啊,他確實不夠男人,男人怎麼會哭呢?男人不會的,真正的男子漢是不會的。

可他不是;我們都不是。

這世界上千千萬萬個父親與未來會成爲父親的男孩都不是,“真正的男人”只是一種意義,一個窮盡一生男孩們也要去尋找的意義,有趣的是,在這條路的遠端,我看見了父親、爺爺與姥爺。

他們在向我招手;

我在奔向他們。


by 佐也.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