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凌波

(一个很平常,毫无波澜的故事。)

南国都城陷落,院里是父亲和先生焚书,院外满城百姓呼嚎奔走,远远看去,城门口血红一片。

兵马杀进城,都城一片血海,先生令人策马车带邹南雁从侧门出去。路上不少人逃难,把路挤了个水泄不通,还有几个淫笑的混混拉几个发髻散乱的女人进屋。

这乱象触目惊心,马车一赶,踢开了下头百姓出城,也巧,马车刚出城门就遇上了西卫兵马,车伕不由分说被劈下了马,兵马匆匆,还未搜查就走了。

邹南雁一个女孩子,才十几岁,撩开帘子见了死尸,孤身一人又在荒郊野外,吓得六神无主灵魂出窍。

她心里知道要去西卫找先生的朋友白珏,可她现在没了主意,只想回家。

回去那就是送死,她无奈步行从人烟稀少的地界穿过边境线,国与国之间向来战乱,常有流民乱窜,她也就当了流民。

好在她之前跟在妙竹先生身边,听了不少杂书,要饭的时候给人讲两段书,多得两枚钱活下来。

大概煎熬了一年半,正是冬天,邹南雁套一件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棉袄,站路上要饭,风雪满天,行人都抱着胳膊缩着脖子走路,没人可怜她。

邹南雁支着身子直看漫天飞雪,觉得自己要饿死了,思索之下,丢了仅剩的尊严跪下,挂着泪痕间间断断哀求着,“冻死了……饿死了……”

大雪盖在身上将近两个指头厚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停下了,那人裹得严严实实,问道,“你是南国人吗?”

“嗯。”

“你叫什么?”

“……”

“我最近一直在找一个小姑娘,和你一般大,叫邹南雁,你认识么?”

邹南雁忙问,“你谁?”

“在下白简。”

这名她是认识的,白珏先生的义子,她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仰面朝天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邹南雁就跟着白简去了西卫都城,白珏先生画工无双,是都城有名的画家,他家里多有千里赶来求学的学生,人一多,白先生自顾不暇,就叫白简对她在意,但也只能做到生活照顾。

她一个女子不能事事告诉白简,于是她仅仅在白家吃住,白天里,白先生教弟子画画,她就出门去都城人最多的望雨街上的吕梁桥头说书,挣两个赏钱存着。毕竟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好过去讨钱。

说书这件事她是算会的,小时候不爱念书,就爱听妙竹先生说故事,所以现在大字不识一个,但是脑子里存了不少奇事,这些年流浪,也听了许多西卫民间的传说,讲点挣钱也是可以的。

白先生的几个弟子中,有个齐不吝,非常讨厌她,觉得她在外头抛头露尾,又讲些鬼怪情爱,丢先生面子,常常数落她的愚蠢,然后拿一蔑视的目光刺向邹南雁的脊梁骨。

邹南雁知道这事,一开始红着脸背过身去,第二次她气得发昏,当着白先生的面一脚踹倒了齐不吝的画架,怒骂他小人。

撕破了脸后她也哭了,觉得自己是很丢脸,又很可怜,她心里默默发誓,要比他齐不吝更加利害。

吕梁桥

畅音阁中人头攒动,花红柳绿,楼下都是茶香和花果甜点的香味,里头的看客都闹闹哄哄,齐齐盯着台上,时不时喊好。楼上就文雅得多,一个个雅间一圈围住了戏台,正中雅间里坐着的就是宣德公主,隔着帘子看戏,并不高兴,她兴味淡淡,听见她起身轻轻一声回去,侍女立马起来伺候。

这些帝王将相的老故事,腻了,乏了。她坐轿子回家,也是经过望雨街,路过嘈杂的街头时,她感觉轿子有些倾斜,知道上了吕梁桥,于是闭眼蹙眉,突然隐约听见人群嘈杂飘来一句奇怪的话,“那大蟒正要渡劫。”

“停!”她随即撩开帘子寻声音的来源,斜下过去吕梁桥口是一个说书摊子,有趣的是是个女人在说书,内白底外天青色罩子,支一张桌,手拿一把扇,有模有样,嘴里还讲个不停,看客才寥寥四五个,这么看着的功夫,人又走了俩。

“大蟒修炼了五百年,缠着一棵合抱大树将要渡劫,它哪儿知道下头有一只活物候着它,就为了来报仇......”

这些倒是很新鲜,她从来没听过,随行侍从忙过来,“夫人,这里人杂,要是喜欢,小人让她来府上说来。”

“嗯。”宣德点头,随即放下了帘子。

于是邹南雁跟着下人到了裴府,摆了桌子和其他物事,等都收拾好了,裴夫人才款款而来,她看犹如神仙一般的裴夫人,这一张十几岁的娇嫩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裴冲的女儿,穿一身正蓝,这是西卫王族之色,显得端庄秀丽。

裴夫人坐下来缓缓说道,“刚听你讲的故事有趣,讲讲。”

旁边侍从既羡慕又不屑,心想这人能讲出什么来。

这次的故事,是一灵狐和大蟒结仇,误杀大蟒后,在大蟒腹中得了一个孩子,抚养长大后取名柳生,后和凡人小姐相爱之事。

“那柳生眉眼如画,唇红齿白,正是一少年好儿郎,和公孙小姐一见就对上眼儿......”

“公孙大人不肯,查他底细,令柳生自以为蛇妖,不敢和道士对峙,只能匆匆而逃......”

“灵狐相助柳生,打退了道士,令柳生和公孙小姐相聚......”

“道士怀恨,暗中下药让柳生化为蟒蛇,令他被家丁打死,公孙小姐也被吓得一病不起......”

“灵狐遂和道士斗法,败了道士还柳生人之清白,可已经阴阳相隔,不能更改。”

这虚无缥缈的故事,让夫人听得一时叫好,又一时咒骂,最后叹道,“听来熟悉,但也有有趣之处——你叫什么名字。”

“邹南燕。”

“赏!”夫人一声令下,便过来一个小厮拿出钱袋拿出了一枚银锭,她笑道,“你讲得有趣,明日再来。”

邹南雁本对这些王公贵族并不感冒,可她的故事被如此肯定,一时也极为高兴,立刻答应了。

出去时走的也是府上的侧门,路上那小厮突然遇见了一丫鬟,像是很忙,小厮抱歉不已,让她多等一会儿,随即离开了。

等着路上,她得意不已,总觉得自己已经比齐不吝好了很多了,她昂首挺胸,观察四周,看这一院子假山水池,竹子花木,遮天蔽日,好看极了,她极其高兴,看什么都亮堂,可她又顿觉不该,我讲的再好,也都是俗事。

想的时候,突然一阵酸臭味传来,她捂着鼻子去看,见一婢女手里拎着两桶泔水,气味刺鼻,小婢女满脸通红,像是冻伤,出于同情,她走过去想帮忙。

黎似拎着两桶泔水正费劲,看见一整洁少女迎面而来,她立马低头退开让路,却看见少女双脚在她面前停下伸手。

“我帮你拎。”

小婢女惊异擡头,立时撞进了她亲切的笑容里,“这倒是不需要......”

仅仅六个字,让邹南燕听出了别的东西,她笑问,“你的口音好像不是这里的,像南国的口音啊。”

说到了她的痛处,婢女低了声音,“我是......”本以为要被奚落一番,却听到了让她惊喜的话。

“我也是,你在这里还好吗?”

见了老乡,小婢女红着眼要哭了,“哪儿能好呢。”

“你——”邹南燕犹豫了一下,刚见了敌国公主,这又见了故乡人,顿时觉得无比亲切,立即把怀里拿出那枚刚得来的银两塞过去,“钱不多,你拿着。”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黎似手摊着看银两,估摸有二两,她问道,“我叫黎似,你叫什么,我以后......以后我出去还你。”

“我叫邹南雁,不过这钱不还也没事,像你这样的可怜人我本想赎你出去,可惜囊中没多少银两。”

正是同乡相见,最是话多,却还未多说就被人打断了,“你死人啊!手脚断了吗!做点小事拖个没完!”那小厮骂骂咧咧起来了。

黎似见状,收了手拎起桶匆匆告别。

邹南雁看着她离开,心中酸楚,她在想是拿钱赎,还是和夫人讨个赏。讨赏简单,可她有自己的脾气,可以给夫人说书挣钱,但不想和敌国公主赔笑。

夫人

裴冲之妻是西卫宣德公主,她自认为是被卫王作为奖赏赐给了朝贺将军裴冲,君王之命,不得已相处,也毫无恩爱。

裴冲对她也极其尊重,但全然没有夫妻之意,他心里已经有人,说的是他四年前打攻南国,作为先锋冲进了南国都城,在城楼上见到了南国大将军华雀今,华将军一身银白铠甲,手持一红缨枪。两位将军一见面就刀剑相向打了个不分伯仲,裴冲手持一条八角混铜棍,悍然一棍砸在了华雀今的头上。钢盔从她头顶飞出,头上的乱发飘下,同时,头上的血浆也盖住了她的左眼,她差点失去意识,在原地晃了晃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裴冲肋下也被长枪戳了个窟窿,他支着铜棍忍着伤去看,这才看出来这位大将军是个女的,他惊了一惊,立即后悔了自己下手太重,“华将军别动!我这就叫军医!”

华雀今歪着头,“为俘?”笑了一声,转身走到城墙边毫不犹豫地倒了下去。

他赶紧折回了城门口,再看见的已经是华将军的尸首。

华雀今的死埋葬了南国女王的下落,也如一根刺扎进了裴冲的心里,以至于到了后来对宣德公主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卫王坚持,他也不敢拒绝,如今北伐,他也并不觉得有甚牵挂。

宣德也不想把他放在心里,但是面子功夫还是做的。

前一阵裴冲北伐,一到阵地就病了,怎么也不好,宣德就令人做道场念佛求裴冲平安,其实她抽空还是要去畅音楼听戏。

不然怎么碰见的邹南雁。

相遇

话说仅一面,让黎似有了生活的勇气,她没来由觉得邹南雁还会来,仿佛会风吹散乌云,露出炽热的太阳来。

后来她又知道邹南燕是夫人喜爱的说书先生,每天都会来,她更加欣喜,想起邹南燕说过想要赎自己出去,于是天天等。

裴府一下子就有了两个人等着邹南雁,一个等着她的故事,一个等着她的人。

第二次前往裴府之前,白简有所耳闻,在她出门前喊住她,“邹姑娘,你这是还要去裴府吗?”

白简这一问,邹南雁下意识挺起胸膛,自豪一笑,“嗯。”

“你……事事小心。”

“好!”

另一侧齐不吝眼白一翻,“嗤——真算是南国人。”

邹南雁听到了,眉头一皱想要发作,但忍着,手臂僵直扶着门出去。

这次到了裴家,一见裴夫人正等着,她生出一股劲,中气十足,“今天,在下讲一从西卫边境之事,话说在……”

“不要。”宣德立马打断,“还是讲神仙故事罢。”

“啊——好吧。”

她们这么一来回,邹南雁就知道了,宣德公主更爱虚无的情爱故事,那些神怪和仙妖,都是她喜爱的,但是一触及现实,她就不太有兴趣了。

宣德也在那些虚无的故事中迷失,在那个虚幻的时空,她可以跟着故事中的人物可寻找自己的所爱。

雷霆

第九日,她还是去裴将军府说书,都收拾完毕,她举着扇子正要讲,还未说话,突然门口一阵嘈杂,邹南雁立马闭了嘴,转头去看什么事情。

宣德愤愤让人去看,小厮还未过去,就见太监宫女举着仪仗进来,传了一口谕,“吾王有令,即刻宣公主进宫。”说完居高临下地看她邹南雁。

宣德心里有底,这几天前方战事龃龉不前,裴冲患病,自己忘了这些,还时不时出去听戏。她惶惶不安,即刻跟着太监出门,也忘了吩咐人收拾府上残局。

公主一出门,太监瞄了一眼角落的邹南雁,“扔出去。”

邹南雁立即去抓桌上的扇子和桌布,还没抓住就被俩禁军提起,粗暴拉出去从后门丢去,丢麻袋一般,扬起了一阵土。

两位禁军大人拍拍手令人关上了门,邹南雁莫名其妙,不觉得自己得罪了谁,正要起来,后门又一开,蹦出一黎似来,上来就忙着扶她,给她拍衣裳上的土。

“你没事吧?”

她突然生出一股愧疚来,“我倒是……我……自己都被扔出来了……”她突然自责起来,完全把救人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我以后找人……”

黎似看她表现,也懂她上心自己,已经是如吃了蜜一般舒爽,她顿时明白出不出去倒不是最重要的,这世上还有人挂心自己才是真正的希望,她猛然笑起来,“我没事,你还好么?”

邹南雁拿着破扇子开朗一笑,“我是没事啦,那我先走了。”

黎似直点头,“嗯!”

西卫王宫,卫王怒气冲天,在台上边踱步边怒骂下头跪着的宣德。

“怨不得裴冲看见你不舒爽,如今他拖着病,国家又在多事之秋,你却还在忙着看戏,又把下三流的人叫来胡闹!”

宣德极其畏惧,心里有一些委屈但是一句也不敢反驳。

“让人说我萧家王室缺了教养,别说裴冲,就是寡人看见你也觉得丢脸!”他停了一阵,愤愤不停,“你回去半步也不要出门,好好想想你近日做了什么荒唐事!”

“遵命。” 她弱弱作揖,随即回去,在背后西卫王的注视下,她越发觉得一把叫做裴冲的枷锁锁住了自己的喉咙,一股莫名的委屈从她心里涨出来。

我从来也没想嫁给裴冲,他是少年英豪,功劳卓著,但和我什么关系......

她绷着脸回去,到了裴府,散了侍从才簌簌哭起来。

出城

禁军赶她出裴府这件事她谁也没说,回白家的时候她还掸干净了衣服,却不曾想进门老管就上来问有无受伤,她爱面子,忙不迭问老管怎么知道的。

“卫王派人去叫公主入宫,这件事都传遍了,知道姑娘在那里说书,免不了吃些苦。”

她忙叫老管不要声张,自己立马去房间换衣服,可能有些紧张,路上她隐约听见画室里传来男人们的笑声,她脸顿时烧了起来,觉得自己实在是落了俗套。

我还真不像个书香子弟,这次让他们笑去了,我说书本来就不入流,还想着入流,真是可笑!可笑!

她愤怒起来,觉得自己不该讲那些情情爱爱,而该讲之乎者也,虽然不懂,可摇头晃脑显得文雅。

愚蠢至极!附庸风雅!

她顿时又想通了,觉得自己讲什么,自己开心就好,用不着看别人脸色,眼下,最重要的是凑点钱帮帮老乡。

她不知道裴府还能不能去,过了两天才敢从后门叫小厮放行,正要和黎似见面,却有丫鬟来叫,说是夫人传唤,她极其惊讶,仿佛夫人等着她似的。

她不得不丢下黎似先走,思绪跟着身边的景物变换。

夫人还要我这个俗人来做什么?

“你再给我讲一段吧。”

原来就为了这个。

邹南雁闭口不言,盯着小亭中的宣德公主,想起来这位公主幼年丧母。她母亲想来是死于后宫争斗,后宫王子众多,卫王公子公主十数,她宣德公主并不受卫王宠爱,不知她作为公主,还有什么烦恼?

“夫人要听什么?”

“讲一个你最喜欢的吧。”

邹南雁顿时语塞了,她最爱的故事停留在战前的家里,父母双全,妙竹先生也在,一切都显得平凡美好。

还未张口,夫人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唉——”

邹南雁看夫人伤心,也没来由怜惜她起来,忍不住感叹道,“你总替别人的故事落泪,我却为你伤心。”

夫人有些错愕。

“我说过很多故事,知道你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那些之中,你还偏爱江湖或平凡女子,我隐约有些感觉,你不愿做你的裴夫人——你的身份地位,很像我故事中的人物,要在我的故事中,她会离开她不爱的丈夫和裴府,远去寻她所爱去。”

邹南雁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自己了解裴夫人,她吃的很准,裴夫人性格懦弱,不会开罪自己。

果然,裴夫人摇摇头,惨白着嘴唇笑道,“还是再讲一段书吧。”

“还是和往常一样吗?”

“嗯。”

夫人这么说,意思就是,故事莫要触碰什么公主夫人之类,她听到就觉得不舒爽。

于是邹南雁讲了一个仙人飞渡星河遇见一个少年后的三世情缘。仙侠之事,虚如泡影,也就只能听得这些了。

……

“此回,便完了。”最后一句,邹南雁郑重讲完,见夫人支着额擡手让她下去,她拿着扇子作了一揖,走前忍不住扭头看夫人蹙着的眉头。

她回去时也不自觉蹙眉,见到黎似时候魂不附体,听黎似问自己如何,她浑然不知,自言自语,“夫人也是挺可怜的。”

原本关切的黎似顿时变了脸,“她可怜什么!一国公主,锦衣玉食,你倒去可怜她?真是好笑!”

“啊?”邹南雁擡头见黎似面色极凶,一阵后怕,“我……我只是……”

“不过是被她老父——”她说到这里声音顿时降低,随后提高音量,“骂了两句罢了,装得一副全天下就她委屈,真是矫情。”

邹南雁咬着嘴唇应着,心里还是回想着那守着活寡的可怜公主。

齐不吝

谁让她说话不走脑子,惹了黎似一顿好骂,心情本就不好,回到家又遇见讨厌的齐不吝,冤家路窄。

齐不吝穿一身红,犹如一团一品红,鲜亮明快,衬得他得意无比。

“邹小姑娘又从裴府回来吗?”

邹南雁脸一阵红,余光下意识去瞟左右,其他弟子都不在,应该都在画室作画,只有齐不吝一人在门口,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关你什么事。”

“哎——你还这刺头,以后我也少来了,你也不会见到我了,”他自顾自说起来,两手一抱,“我已是宫中画师,不日进宫。”

“呵——真厉害真厉害,风头出过了,可以走了吧。”

他放肆大笑,“哈哈哈——平常看你最讨厌,可今天我这喜讯就想告诉你听,看看你到底怎么说。”

不过是为了拿他的成就恶心我!邹南雁之前压抑了一阵,到了此刻突然压不住火来,绷住嗓子大吼,“你做人真恶心!”随即扭头就走。

“哈哈哈哈哈哈——”他一抖长袖,站得挺直,“现在才觉得高兴。”

后头走来一白衣男子,他说话温软,“你没事总气她干什么。”

“白简——你啊,这,好玩么,瞧她一脸生气,好玩,好玩。”

白简也收了笑脸,“你做人倒是真下乘。”

“小爷我,画比你们上乘就得了。”

齐不吝也不知在不在意白简这话,开开心心出门去了,还唱起来,“行云流水绕素笺,瀚海崇山遗墨间——小爷我,鲲鹏得志!”

齐不吝出了门,还听得见他蓬勃发散的声音,半天才慢慢消失。

白简再一回头,邹南雁早就走远了,他思忖她在裴府受了气,回家又好巧不巧遇上齐不吝,还不气死了。

白简走到了邹南雁屋前,听见屋里并没有声音,他上前仔细听了一听,确实没有啜泣声,他撩起袖子,指节扣门。

笃笃——

邹南雁开门,白简发现她也没有泪痕,但还是关心道,“你还好吗?”

“你是想说齐不吝吗,我已经气过了,没事了——他是真的被拉去当官了吗?”

“嗯,是吧。”

“哦。”

她欲图关门,白简伸手一挡,“南雁,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帮忙。”

“哼——我还真有一个事,你能借我点钱吗?”

“多少?”

“大概二十两,三十两吧。”

白简有些犹豫,这不是一笔小数目,都能买一个丫鬟来了,但邹南雁难得求人,他也不犹豫,“好。”

“你就不想问我去干什么?”

“不必。”

这份信任让邹南雁心情大好,她露了笑脸,有些俏皮,“我呢,还是告诉你吧,我最近遇见一个同乡,她给人家当丫鬟,我想给她赎出来!”

“哦?!原来如此,我这就凑点去。”白简也难得见邹南雁笑一声,也心情大好,松弛下来回去凑钱去了。

远走高飞

白简能想到的凑钱办法就是卖画,他的真迹不算好,也是,他来到白家,一向照顾白先生,不怎么学画,画工并不比别人好,他那些水墨,懂的人都不买,要么就压价到了几十文几百文,一时间根本凑不到三十两。

他在离家很远的街上摆了摊,他身处自己的画纸之中,看周围行人匆匆,根本不停下,他背后渐渐发汗。

远处一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来,站在白简的画摊前。

白简见有人来了,笑脸相迎却见是齐不吝,“是你?”

“师哥,”他下马来看,举着扇子粗略一看,“画画,这是小爷的天下,我来帮你!”他双手一挥,拿起旁边一把空白的纸扇往上画起来。

齐不吝嘴坏,可偏偏在作画上还就是有些造诣,几笔下去就有人围上来看,等画完就有人出价,等拿出这扇子,已经有人出到了二十五两。

交了银子,齐不吝把银子顺手放在了桌上,自己上马,畅快不已,“小爷画画就是天下第一!”他笑着策马扬鞭。

白简隐隐觉得齐不吝是特意来帮他的,齐不吝平时嘴欠,倒是还有几分善意的。

转头回了家,白简就把钱给了邹南雁,告诉她卖画所得,并没说齐师弟那一节。

邹南雁得了这消息特别开心,连连道谢,随后立马捧着银子去裴府。

敲开了裴府的后门,“我来赎人。”

门房有些不屑,“又是她黎似吧,有钱吗你?”

邹南雁拎起那包银子给他看,得意一拍,“开路!”

“哼。”门房不屑,手脚却还是乖乖地让开了。

进了门,上了后厨,见黎似撸起了袖子正在拎泔水桶,邹南雁一步上前夺了她手里的活放下,随即一把搂住她,“老乡我来救你了!我今天带了钱!”

“啊?啊——”黎似渐渐回过神来,抱着邹南雁直发抖,笑着笑着就哭起来了,她擦了泪,“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邹南雁惊讶极了,她松开手问她,“你要回老家吗?”

黎似一双通红的手不住的擦泪,“当然,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当然要回去——你不如也和我一起回去!”

她若有所思,一辈子寄住白家也不算个事,现在她长大了,可以养活自己了。

黎似突然又哭起来了,她再次搂住邹南雁哭诉,“南雁……南雁……我幸亏遇到了你……”

现在就是离了笼子的飞鸟,想去哪儿去哪儿。

对话

身处书房,虽然开着门窗,可宣德还是觉着灰扑扑的,面前桌上是几封裴冲的书信,她一封封都拆了开,无非还是写裴冲病,她此时面上也装不出关心,抖着手写两句安好。

等敷衍完,她痛快地推开这些无聊的书信,叫了丫鬟去寄,丫鬟收拾的时候,突然提了一句,说是说书的邹南雁自己和老管赎了黎似。

宣德顿时心里一凉,“这就走了?”

“啊——”丫鬟呆呆回答,她很惊讶夫人怎么突然提了一句。

“住在白家吗?”

“听邹姑娘说,要去隶州。”

隶州是南国都城现在的别称,离此地几百里,这要是去了,没有两三年也见不到了。

“白家呆的不好么……”宣德自言自语,也都是和我有过几面之缘,“该去送送她。”

“不行的,夫人,你一出门......”丫鬟压低声音,不敢再说话,畏畏缩缩的神态就直直在说,你要是出门,那么卫王一生气,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平头百姓罢了。”无奈中,宣德自言自语,自下台阶“不去也罢——那位黎似,走了吗?”

“没有。”

宣德此时手上无事,无聊地发慌,突然就想去见见这个在裴府数年也未曾谋面的婢女。

裴府前院的花园明亮堂皇,镂金廊柱,漆木花雕,令人目不暇接,一转去后院,除了正房和厢房,剩下的后厨还有下人做工住着的下房,那一转风格,顿时就是昏黑的,说的倒也不是装饰,更多的是感觉。

做下人本来就窝心,除了主人家面色要看,还得看管家的大丫鬟的面色,平时暗里争斗不休。像黎似,后厨里低等下人,做活永远是她的,发点心涨月钱没她的份,谁让她从南=国来,被烙下官奴的身份,难以翻身。

别人都去做活了,宣德听说黎似正收拾东西,难得来了下房。

下人房虽然破旧,但是还算干净,进门前就看到门口附近漆都掉未补,但所见之处也没有灰。进门时隐约闻得见汗臭,宣德于是拿手帕捂嘴。

进门的时候,黎似一下就看见了夫人进门,她顿时吓坏了,以为自己走不了了,手脚发麻停在半空,直勾勾盯着宣德。

宣德身边的下人都在外面等待,平和道,“什么时候走?”

听夫人说了这个,黎似暗地里舒了口气,“回夫人,明天。”

“哦——”她长长地点头,一时间失去了意识不自觉坐在了榻上,半晌才擡头来问,“邹南雁和你一起走么?”

“嗯。”

“是要回去隶州?”

“是的,夫人。”

“回去是好的,毕竟......”她碎碎念不停,起身混混沌沌要走,她扶着门,回头道,“我真羡慕你。”

“嗯?”黎似极其讨厌这做作的话,脑子一冲回答,“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家破人亡,做人和做畜生一样,要不是邹姑娘救我,我都不敢想以后,夫人一国公主,堂堂将军夫人,有什么好羡慕我的啊——”

“是啊,是啊”宣德这时候想起邹南雁那句为她流泪,“你今天脱了苦海,我却逃不了。”

“嗯?”

“不说了。”宣德掩面而走。

黎似有些无语和恼火,觉着夫人事多,她有什么哭得,谁能和她似得,苦得只剩下荣华富贵,搞笑!

出城

白大哥是好,白先生是和蔼,可白家真不是她邹南雁的家,要说留存于世的亲人,她没有,某天她也意识到,离开白家也是自然的。

要跟着黎似出去这件事,其实她也早就想过,某天出门再去流浪,去听山川河流的故事,记下来编一话本,或许这样才是她最该做的事,顺带超过那不可一世的齐不吝。

离了裴家的黎似到了白家,两个人都满怀希望,打算好了行程后,一起躺在床上徜徉着未来,一起嬉笑,在偌大的西卫,两个亡国少女的距离被急速拉近,开始有了对以后的人生的期待。

“等到了隶州,我大概住两个月。”

“然后就要走么?”

“我要去走走,听来更多不一样的故事,写下来,写成书,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山川词话》。”

“你又不识字,我倒是认识两个,要不,我和你一起走。”

“你不是要在家待著吗?”

“隶州是我家,可没有家人,还是跟着你好哇。”

嘻嘻——哈哈——

两个女孩子揉成一团打闹。

灯火寂静,白先生刚收拾了画,看见白简在身边,低声问他,“两个孩子睡了?”

“嗯。”

“她要走,算是我们照顾好她了么?”

“义父,不必多心,这是她自己的想法,这几年......”

“这几年是我没有太过上心,她要是有些意外,我实在心有不安。”

白简闭嘴不言,义父这想法也是应该的,但邹南雁一向自我,要走是拦不住的,不如顺着她,只不过她要走,确实回想起来对她确实没有上心。

但是也已经尽力,当时身在南国的妙竹一个口信,白简出门找她找了三年,又留她在家住了三年,说是不尽力,那也是不存在的。

白珏先生思索良久,“明天,去送送她吧。”

天逐渐转亮,太阳光还是清清凉凉的,邹南雁黎似已经收拾了前去城门,白珏白简带了不少衣物干粮去送行,送她过了城门。

白珏先生和蔼极了,邹南雁看他这样子,想起来平时他不是自己画画就是教人画画,到今天才有空仔仔细细看清,“先生别送了,我们自己走。”

“要不我叫简儿去叫个马车。”

“不用了先生。”

“叫匹马也好啊。”

“先生真不用。”

到了此刻,白珏显得像个普通的小老头,白简轻拉她袖子,“义父,南雁不会骑马,您还是先回吧。”

“哎——”

白家父子住了步 ,看着两个人离开。

快出城门,邹南雁频频回头,在人群里想要找到什么,可一无所获。

黎似感觉到她不是在看白家父子,问她,“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要走了有些不舍。”她苦笑了一下,“走吧——”

刚是最后一次回头了,她揪着肩上的行李带往前走,心想裴夫人之前和自己也算有点交情,还是希望她能来,但是又觉着自己愚蠢,还是走吧。

诈死

有些人匆匆而过,却让人难以忘怀。

邹南雁走了一月后,裴府得了好消息,说的是裴冲的病好了,正和敌军拉锯,不日凯旋。

前方战况极好,卫王心情极佳,叫了宣德去吃宫宴,拉着她和她讲道理,说她在家静下了心,裴冲也好了,这真是事事顺。

说到裴冲,宣德立马心里一沉,她确实不配有自己的心情。

到了家后,她想去畅饮楼看戏,却也不敢,生怕自己去看了戏,前方战况有了什么差错,她老父就拿她行事不端开骂。

积怨一久,她就病了,梗着喉咙什么也吃不下,外头传出谣言,说她相思成疾,真是可怜可敬。

她身体不佳,心里不爽,听见卫王派来的太监也那么宽慰,猛吐出一口血来,咬着牙骂,“谁为他病了!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一口血后,她隐约想起邹南燕说的,要是在她的故事里,应该离开不爱的人远走高飞了才是。她好几天只吃了一口粥,人瘦得脱了形,又吐了血,以为自己要死了,总想在死前把这不痛快除了去。

她挣扎着叫丫鬟拿来纸笔,躺床上思索许久写下了一句,‘非谁休谁,只替月老断了这无情之缘,从此你我,各不相干’。

“寄出去......”她说完这些,痛痛快快地倒在了床上,安安心心地盯着丫鬟寄信。

说来也巧,寄掉了这封心头淤血一样的信,宣德一下心宽了,身体也开始慢慢好了,她一开始还想让人截住这封信,可到了后来也随它了,过了四五天,她躺着也看开了,不如破罐子破摔,走吧。

大概一月,皇城就挂了白绫,卫王觉着公主私逃这一茬还不如直接挂了白绫,反正全城都知道公主病了大半月了。

宣德第一次出门,她男扮女装,准备去寻找自己真正的所爱去,顺便告诉邹南雁,自己应该也能成她故事中的人物了吧。

她想去隶州,可刚出城门,却在城门口的凌波湖外见到了熟悉的人。

邹南雁比之前黑瘦了不少,见到宣德时候眼睛都直了,指着她直结巴,“你还魂了?”

旁边的黎似眼白一翻,“你鬼故事讲多了不是,夫人没死。”

“别叫我夫人!我不是谁的夫人了。”

邹南雁明白她是诈死,也很好奇,夫人,啊不,公主她之前连送我都不敢,怎么就敢诈死逃出来的,“那——叫你什么?”

“叫我名字,萧嘉禾,不要叫我夫人,或者是宣德,那些都是链条,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黎似噗一声笑出声,“这样你也算逃过了你想逃的苦了是吗。”

萧嘉禾眼睛一亮,“对!”

三个女孩子朝着城门相反的方向顺着凌波湖离开,下意识走在了一起,肩并肩讲起话来。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儿?”

“要去其他地方,兖州、昂州什么的,都去,我的书还没写几个字哇。”

“怎么没写?”

“因为我一个字也不认识,本来想让她代笔,结果她半斤八两,所以......”

黎似见邹南雁指着自己,佯怒起来,“邹南雁!不许说我坏话!”

“原来你不识字啊哈哈哈,”萧嘉禾难得开怀大笑,“我诗词歌赋都会,我以后教你写。”

“好。”

各自远走

边疆战火纷飞,家信远比战书传送慢,等那封信到了裴冲手中,已经月余,在此之前,早有王命来报,说是妻子病亡,他接到这封信也极其惊讶,心想是公主最后一封家信。

众将皆知裴夫人死了,此刻接到了家信,都默默不语,看着裴冲冷着脸拆。

非谁休谁,只替月老断了这无情之缘,从此你我,各不相干。

唯有这一句话。

他阴沉着脸走出账外,外头几个探头探脑的士兵立即站直,他望着远处卫字的旌旗,随后慢慢仰头看天,漫步到了一乱石杂草无人处,心想起那位阴郁的公主。

“是我耽误你了——去吧。”他把那纸撕碎扔向了空中。

某日,在一家破败的客栈里,三个姑娘围着一张方桌较劲,在讲怎么把宣德公主这事入书,公主这一生做了王族笼中鸟,没有家人之爱,没有过男女之情,嫁给裴冲三年毫无恩爱。

而此刻的萧嘉禾正淡然地述说着公主的故事,完全没有之前提到公主夫人的字眼就避之不及的样子了。

邹南雁也难得听她讲故事,托着腮听完感叹,“故事虽然平淡,但故事中的人就在我眼前,这就新奇很多很多。”

“其实我倒是觉得有点意思的。”黎似说道,见两个姑娘都看自己,于是解释道,“你瞧,裴冲病了,却又突然好了,但是没多久就没了夫人,那岂不是老天送他一命抢他一妻。”

邹南雁兴奋点头,“有这意思哎!”

萧嘉禾看着两人,心想把这一茬过了,于是说道,“再有意思啊,也都过去了,这个故事完了,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去我们还没去过的地方。”

我编不下去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