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富豪查爾斯·米勒，1926年去世。急病，死於他的律師事務所。第一個醫生趕到時，就已經嚥氣。
這幾個信息很有意思。
一，米勒的人生起於律師事務所，終於律師事務所，這對於一個精於算計的人來說，算是死得其所。
但也像個寓言。
你再怎麼能算，也算不過老天。
二，米勒生前，還是個喜歡無事生非，嘲弄世界，亂搞事情的人。他的尖牙利齒和行爲藝術，常常讓人發笑，也招人記恨。而這一次，他好像既搞了別人，也搞了自己。
米勒先前得病，有個規矩，哪個醫生來得最早，哪個就拿錢最多，他得病了，也還是要捉弄別人。
但這一次，滿頭大汗的醫生們雖然依舊是個笑話，他卻再也沒法一臉壞笑地砸錢了，就是最快的醫生，也是來給他送行。
你嘲弄世界的時候，也被世界嘲弄。你再有錢，也有醫生救不了的那一天。你沒兒沒女沒老婆，一生攫取爲了誰？
所以，米勒先生這次便是，以自己的笑話，和他人的笑話，共同完成了他人生的落幕。
可是這是否意味着，米勒針對世人的各種玩笑就結束了呢？
並不。
1.
平民出身的米勒，從小天賦過人，他大學時代的各科成績，無不遭人嫉恨。
但是這對米勒不算什麼，因爲他根本是一個足以靠自己成就的人，或許還肩負着收拾人的使命而來。他既酷到沒朋友，也不需要有朋友。
米勒年輕的時候，曾經迷上一個名門之女，但是他最後只有悵然離開。這以後，他就再也不肯認認真真談情說愛了，他只跟打官司和賺錢戀愛。
米勒大學畢業後，做了律師，然後就靠打官司掙來的錢玩金融，搞投資。他做律師一流，做金融一流，做投資，也總是眼光獨到，領先一步。
米勒所涉事務，除了律師業，還有啤酒廠、賽馬場、房產、土地，及其他股票。他早在1897年，就成功拿下了不列顛哥倫比亞快遞公司，和政府郵件快遞的合同。他還最早預料到喬治堡將成爲哥倫比亞的中心，曾率先在那裏大肆購買原住民的土地。
此事雖然因爲鐵路公司阻撓，取消了他的合同，但他依舊憑藉他法律的優長，得到了200英畝。
所以這位皇家遊艇俱樂部的會員，最終就有了千萬資產（當時貨幣很硬，這是按現在的比率計算），就連名下的那七匹賽馬，都大名鼎鼎。這其中有一匹還得了國王賽的冠軍。
米勒老頭功成名就，本該悠哉悠哉，享受人生對吧？但是他卻有個怪癖，就是喜歡遭罪。
米勒長年不睡臥室，只睡陽臺，據說是爲了培養堅強。但也可能還是爲了諷刺貪婪，警醒自己：房子再大，也只是個睡覺的地方。錢是用來玩的，人也是，誰貪婪誰被玩。我只可以玩，不可以被玩。
他這樣一個人，你當然是打不敗，傷不了的，所以接下來，他就只有打敗別人，傷害別人了。
米勒做律師，籤合同，君子動口不動手，從來不親自背書。爲什麼要這麼做，他的“朋友”、同行，多倫多另一位著名律師，安倍·奧本最爲清楚:
“我的成功，基本來自米勒的教導，他曾經告誡我說:合同要讓別人來寫，然後，你就可以看到他哪裏留下空缺。並且當你行動的時候，他就沒有腿可以站立，因爲那是他自己寫的。
所以我跟米勒是朋友，但我從來不信任他，我們之間打交道，從來只有口頭協議。”
奧本真正的意思，就是這老傢伙最善於製造、發現漏洞，給人下套，你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套牢，你再小心翼翼，都可能中招。
可是這世上有一面冷酷撈錢，又一面視金錢爲糞土的嗎？偏偏米勒真是這種組合。
米勒一生，從來沒做過慈善，但他最快樂的事，卻是往大街上扔錢。
一疊疊地扔，然後就藏到一邊窺探。就爲看那些錢被誰揀去，有何種表現。
他說:每一種行爲背後都有代價，這本身就是一種人性化教育。倒好像他的賺錢，是爲了人性教育與實驗。
那麼這位米勒先生，顯然是一位黑暗王國的國王，只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死後還要攪動這個世界。
2.
米勒一生的黑色幽默，基本都指向了人性的貪婪，他剛剛去世，身上就有了一個諷刺。
米勒律師事務所的幾本賬簿，幾乎與米勒的生命同時消失，緊接着，加拿大政府就說米勒欠了他們17.5萬的營業稅。
可是著名的米勒事務所，當然是有合夥人的，所以這官司就曠日持久。結果，加拿大皇家海關委員會在1937年的調查報告中，就終於出示了有力的證據:米勒始終是守法營業者，他的稅一分錢不差。
再然後，人們所發現，所關注的，當然就是米勒那份離奇的遺囑了，只是在起初，人們都不敢相信。
然而，它一定、肯定以及確定，就是真的。
遺書中，一貫冷酷殘忍，喜歡捉弄、玩弄世人的米勒，居然說:“我留下的一切，證明了我愚蠢地收集和保留了我一生所需的一切。”這看上去很是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米勒終於否定了一生積累，有了懺悔。
於是沒兒沒女沒老婆沒近親，從未做過慈善的大富翁米勒，就順理成章地要千金散盡了：他把他所有的財產，都分給了不相干的人。
不用說，米勒這臨終一腳相當精彩。它當時一公佈於世，就造成轟動，一面覬覦、羨慕者無數，一面質疑者無數。這後面，就是法院最終確認它是一份有限遺囑，人世間的一幕絕大喜劇也順利上演。
人爲了錢會做出什麼呢？答案是，幾乎任何事都做得出。
這顯然已足以使米勒遺囑的受益人都忘了米勒生前的作爲，也忽略了他遺囑中那句頗帶點睛意味的話:“這份遺囑一定是罕見且反覆無常的。”
也或許，人們就是意識到，也顧不得了，顧得了時，卻已成爲笑柄，來不及逃離。因爲米勒遺囑的陷阱，既是技術設計，也是人性設計，沒有人能逃過來自洪荒的自己。
而且米勒的遺囑，和遺囑中的財產，又是要經過曠日持久的法律確認，和清理覈算的，這自然就給了米勒下套的時間機會。
沒辦法，黑色的米勒也是高卓的米勒，深陷其中的人們，也只能在多年以後，才發現並相信這一殘酷的事實了:
米勒的行爲還是黑色幽默，天大的玩笑，死了的米勒，依舊還是那個喜歡搞事情，搞諷刺，搞考驗，讓人無限尷尬的壞老頭。
3.
米勒遺囑中的財產分配，主要是四條，哪一條都可以說是人性考驗的經典。
第一條。
米勒說，我牙買加度假屋的永久租賃權，給KC TP Galt、 JC Montgomery和James Haverson吧。
米勒的牙買加度假屋，一定非常不錯，但是他給的是三個什麼人？三個互相憎惡、嫌棄的人。
可是他們接受了沒有呢？當然都接受了。利益所驅，他們沒法不接受。再仇恨，他們也得接洽協商，如何輪流使用。如果實在談不攏，錯不開，他們甚至可能會互相扭着脖子去享受。
這已經夠令人尷尬的了，可是更尷尬的事還在後頭。
隨着遺產清理的進行，法院在律師提交的遺囑認證中發現，那個度假屋其實早被米勒出售了，它根本不在米勒的遺產中。
my God！米勒這玩笑開大了。
第二條。
米勒說，我安大略賽馬會的股票，給威廉·蘭尼勳爵、塞繆爾·丘恩牧師，和我的朋友安倍·奧本吧。
那麼這三個又是什麼人？
威廉·蘭尼勳爵，和塞繆爾·丘恩牧師，是大力反對賽馬賭博的領袖，而奧本，平時最憎恨的就是安大略賽馬會。
那麼這三個接受沒有？當然也接受了！
他們不但接受了股票，還接受了限制條款:三年的股東期內，你們仨只能同時持有股票，靠股息獲利，若有一個拋出，遺囑就將失效。
這就預示着，這三個人如果想要獲利，那就只有支持賽馬事業，幫助討厭的安大略賽馬會蓬勃發展。
米勒這項道德考驗，可真夠讓人生理紊亂，認知失調，實際上三年後，就是前面那兩位終於把股票轉讓給了慈善機構，米勒也沒失敗。
因爲那兩位無論接受、轉讓，都屬實際承認並支持了賽馬。轉讓利益本身，就代表接受利益，更何況他們在那三年裏還有獲益。
第三條。
米勒說，我的O'Keefe啤酒廠股份，給多倫多新教的99位部長，和103間Orange Lodges（新教會社）吧。
可是米勒這家啤酒廠，卻是一家天主教企業，誰都知道，天主教跟新教，從來水火不容。
這次可都是些有信仰的人啊！那麼米勒這條遺囑的結果又將如何？
首先，那些自己滴酒不沾，也堅決禁酒的新教大佬們，和那103間Orange Lodges，都鬼頭鬼腦地接受了米勒遺產。
他們不但要了，還接受了更苛刻的條件:必須參與管理，並使用股息，遺囑纔能有效。
然後，這個遺囑的荒誕之處並不只在此處，實際上米勒去世前所擁有的，只是這家啤酒廠的一小部分股份而已，他最大的股份，是在啤酒廠控股公司。
於是這就導致了1928年後，當所有受益人與執行人達成協議，要出售啤酒廠股份時，他們終於發現，米勒這項遺囑的總價值，只有135萬美元。
135萬，這當然是一筆鉅款，可是分錢的人多了，那還是鉅款嗎？因此那些人最終，就每人只分到56.38美元。
好嘛，大家出賣自己，竟就爲了這幾十塊錢。
可是這還有一個說法呢！由於股票沒有公開交易，還有人估計說，米勒這項遺囑最終的分配，可能每個人不到一美分！
如果真是這樣，那米勒的陷阱就太深了，它就跟這個問題一樣深不見底:
人的價值到底值多少錢？
只不過相比而言，米勒最後那條遺囑，纔是這其中最發人深思，並實際意義最爲重大的。那裏面有些東西，恐怕就是米勒本人，也難以想到。
4.
米勒第四條遺囑中的財產，是最大的一筆，也是最不可思議的一筆。
他說，我剩下的財產，就在十年後全部折成現金，設個大獎吧。十年後，多倫多哪個女子生孩子最多，就獎勵給哪個。如果有好幾個冠軍，那就給她們平分。
米勒的資產在十年間增長不斷，這其中最大的一筆，就是因爲底特律至溫莎修築的隧道，而增值的一塊土地。他十年後的剩餘財產摺合成現金，高達900多萬美元。
這當然是具有巨大的誘惑力的，它必然會引發一場生孩子大賽。
米勒遺囑所引發的這個事件，影響極大，意義深遠，後來被加拿大人搬上了銀幕，這就是那部叫《鸛德比》（The Stork Derby）的著名電影。
“鸛”是傳說中的送子鳥，意思就是“送子鳥比賽”。
可是米勒生前，本是優生優育的倡導者，他如此理性的一個人，爲什麼要用他最大的一筆遺產，來製造這樣一個結果？
關於此，人們曾有過各種猜測，這其中比較有地位的說法是，米勒當初設計這個實驗的目的，是爲了反對政府的節育政策，因爲當時的政策有他不滿的地方。
但是這絕對不符合米勒一貫的作爲，一定是同樣不靠譜的猜測，米勒所爲，只能、必須，還是爲驗證人性，給人教訓。
米勒一再重複的那句——“每種行爲背後都有代價”——無非這個意思：人類因爲貪婪所做的一切，必將遭到反噬。不是因不勞而獲毀了自己，就是因貪得無厭走向深淵，至少也要承擔無法預料的生活後果。
那麼他肯定就是想用一場荒誕的比賽，來讓人看到貪婪和盲目生育的惡果。他反其意而爲之，正是爲堅持他優生優育的理念。
事實證明，米勒的測試是非常成功的，但是這就像諸葛亮無法預料費禕之後，誰可以做他的繼承人一樣，米勒當然也無法預料他死後的世界會發生何種變化。
米勒死後不久，大蕭條就到來了，他因此使更多家庭參與了那場瘋狂比賽。於是這實驗，就難免影響擴大，這後果，就只有變得更加嚴重。
一份表面上看來人人有份的鉅額財產，實際上只有一個或幾個家庭可以得到，但人們是看不到、顧不得的。當它是救生圈的時候，就更加看不到，顧不得。那麼其他參與比賽的家庭，就勢必會因此陷入更深的生活沼澤。
這同時是說，這場規模極大的人性考驗，所顯示的，就已經不只是人類的某一側面。
那麼這筆錢最終讓誰拿到了呢？那又將是怎樣一種情況？
5.
彩票的獎勵，是無數人供一個人、幾個人，米勒那場比賽的實際，有共通之處。
彩票是這樣一種機制，但仍舊有無數人趨之若鶩，這是因爲人的樂觀天性，僥倖心理，賭徒心理，貪婪心理。
人一旦被什麼刺激到，往往就會被什麼所矇蔽，這就跟平時生活的其他一些追求沒什麼兩樣。
所以當時的情況下，參與米勒遺產競爭的，爲數不少，這其中就出現了不少奇事。
一個女人多久可以生一個孩子？十月懷胎，一年至少可以一個，雙胞胎、多胞胎也可能的。但是這只是理論上的。
因爲生育是一個生物學問題，它牽扯到許多方面。
女人有生理期，並不是說孕就孕。女人在哺乳期天然避孕。女人生育後如果沒有得到好好休養，流產是家常便飯。等等等等。
但是那期間，很多女人很多家庭已經顧不得了，她們會千方百計地去生。或者提前斷乳，或者不顧休養。當時的一位記者曾說:
（1935年的報紙）
許多房子孩子成堆，壞房子裏氣味難聞。到處可以聽到疲於奔命的疲倦婦女對賺大錢的不自然談論，和她們對丈夫的厭惡之情。有個孩子被老鼠咬死了。她們的生育能力突然成了世界性新聞。
但就是這樣，那還是在無數人不知道這項遺產的情況下。人們都知道，是因爲安大略省政府，有一天突然想廢除這個遺囑，把米勒遺產轉贈給多倫多大學。
有關這事的報道引起廣泛注意，並招致了民衆抗議。民衆認爲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安大略政府這是在搞原始共產主義。
這期間，當然也曾突然冒出來米勒的好多親人，要求廢除遺囑，所幸都證據不足，草草了事。不然那些女人就更將白乾。
（參與生子大賽的貧窮家庭之一）
生啊生，熬啊熬，1936年，激動人心的總決賽終於到來了！當時進入決賽的有二十多個家庭，但法官最終只留下了六個。
因爲這其中有些孩子死了，不算，有些是同母異父，也不能算。於是最終，多倫多就只有四個家庭贏得了這場比賽。她們都有九個十歲以下的孩子。
這四家肯定要平分的，每家200萬美元。而另外兩個落選家庭，由於各種原因，法官倒是給了她們一個安慰獎，也就是12500美元。
但是可惜得很，加拿大當時的失業率超過19%，多倫多有超過25％的家庭要依靠政府救濟，她們這1萬多扣除掉政府救濟金已經所剩無幾，那兩個家庭依舊水深火熱。
而剩下的那些家庭，就更慘，他們註定了，只能爲他們的孤獨一擲，付出終生的代價。
（勝利者之一）
（無數這樣的家庭將負重而行）
那麼那四個獲勝的家庭怎麼樣呢？
其中一位母親說，她終於意識到節育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了。這從加拿大後面的生育情況來看，他們的節育意識果然已深入人心。
勝利之後，那四個家庭都不得不拿出一部分獎金，來支付多年來使用的救濟金，而剩下的錢，他們是這樣使用的:
基本都買了較大的房子，好一點的車，有的把錢投入了債券，有的舉家搬到了尼亞加拉水果農場，有的做了別的。
但他們都沒有奢侈揮霍，都依舊熱愛勞動，過着默默無聞的生活。
（獲獎家庭的聚會）
他們並沒有像米勒所預料的那樣道德滑坡——人們在這裏，在最終，不但經受住了人性考驗，還積極進行了道德反思，生活改變。
那麼這事最終的結果就是，有人勝利，有人失敗，有人有失敗，有勝利。
如此，米勒是贏了呢，還是輸了？贏大輸大？哪裏勝利，哪裏輸了？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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