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臨下隧道時，紹江發現在離隧道不遠處的公告欄前，聚集了頭戴桔黃色安全帽的民工。他們伸長脖子在看。透過人羣的肩縫，紹江看到一個斜挎解放揹包，站在一輛郵差自行車前的人影。紹江心裏一陣緊張和擔心起來，他怕林醫生或董茗又遭什麼意外。擠過人羣，紹江才發現，那不是公安部門的二次通緝令，而是林醫生髮的尋人啓事，急等郵差回來，雙方好一起去法院辦理離婚手續。
紹江想：這是何苦，還雙方一個自由都好。紹江不很懂法，不久，市法院就在它的公告欄貼出，限期讓失蹤郵差出庭，否則判離婚案的公告視爲送達並生效。
民工議論着，並嘆氣。知道一些事情背景的民工認爲：漂亮的女人娶不得，門當戶對很重要，總之一陣莫名其妙的感慨。一個小胖墩工人，擠到了常給他們班組講企業文化課的紹江前面，回頭憨厚笑笑。胖墩和班組其他五人，緊緊腰間的安全帶。當他們發現紹江也要進入幽深的巷道時，竟把紹江夾在隊伍中間，或許算是對他們眼中的小領導，主動做個保護吧。
紹江第一次下正在施工的隧道，在漣山引水隧道開拓時，他只是在洞外圍搬運。當進入洞穴後，昭江覺得腿腳和膀臂，都是寒的，這讓人猶如在北極冰雪的天空裏一般。偶爾，從洞穴的拱頂，墜落一兩粒如珍珠大小的冰水珠，落在臉上，慢慢向眼角和鼻尖彌散開去。不一會，進洞的昏暗感過去，紹江感到，眼前施工照明用的白燈光，它們在幽暗的空間某一點時而匯聚，時而向外散射開去，如同環宇間的星雲，在具有喀斯特地貌奇異的巖壁上閃爍。
再往前到隧道的盡頭，並不是想象中的大型機械，因爲有通向深海的流砂斷巖地帶，眼前這初始段的百米爲人工開拓，手工做護壁。隧道的前沿，被分解成如蜂窩狀，一塊一塊需用鐵鏟開挖，然後迅速用快乾水泥漿支護。工程進度緩慢，有時掘進完成的護壁並不穩固，塌陷與掘進循環反覆多次，一天只能掘進幾公分。
紹江很好奇，看見一組如豆腐一樣柔軟的護壁，他想去磕碰蜂巢狀的小格子。小胖墩師傅對紹江大喊，就像對方沒通過同意，動自家的碗筷一般喊：“不能動，初凝後纔有強度！”
紹江驚嚇的縮頭，如同觸碰到正燒開金屬水壺的外殼，迅速把手也縮回。在懂行的師傅們看來，這一聲吼叫很重要呢，如果這未凝固的護壁破壞，說不定，如豆沙一般的泥漿會再次灌回隧道，施工安全進度都受影響，無疑就是一場事故。所謂千里洪堤，毀於蚊穴，就是這樣理。
小胖墩和工友們在另一半凝固了的護壁工作面開始作業，他們用鍬鎬在新軟土層上作業
，掘進成功後迅速護壁施工，一邊防止泥漿整體塌陷，一邊又要保證每個蜂窩孔洞能慢慢向前延伸。忽然，小胖墩手中的鏟鍬碰到了很堅硬的東西，用點力氣，手臂就感像觸電一樣的發麻。當進隧道的班組和專家確認已經打到堅硬的岩層，確認臥式鍋爐一樣的盾構機可以再次開機作業，通向海濱的隧道完全能按進度計劃貫通時，洞內外所有人都在慶祝、狂歡。小胖墩先是一陣大笑，然後，開始流鼻血，接着便倒在隧道巷內，他呻吟着：“一條大河，我……家。”
洞內有些嘈雜，許麗接到隧道內這一具有里程碑的喜訊後，彙報給了總公司，電臺電視臺的記者，爲搶新聞也進入隧道採訪。他們也戴着桔色安全帽。女記者美麗動人，男導播襯衫白淨。但他們沒有聽清楚倒下的小胖墩嘴說了什麼，就轉問紹江：“他說什麼？”
紹江真切聽到小胖墩的呻吟，可並沒聽清小胖墩的整段話，但言中有個家字確定無疑。於是，紹江道：“等隧道貫通，我們纔回家！”
整個施工現場，大家激動得熱淚盈眶。直到整個隧道貫通，江海市地鐵試運行，也沒有人想起安排小胖墩回家。而這天，他患肝癌的老父親，永遠離開了他的兒子：小胖子！
那天，紹江從隧道口站了很久，他的眼睛從幽暗的空間，逐漸轉爲適應洞外的亮光。
許麗經理也在洞外等了好久，她仍然穿着青色女式西裝。外翻的襯衣領，愈加白亮，發着淡藍色的熒光，並襯着她清爽的短髮。她青春少女般紅潤的臉帶着微笑，就像戀愛中的女人一樣美麗。
她胸前戴着一敉紅色的企業小徽章，她興奮地對着紹江喊：“紹一級助理……”
企業經理助理職位分三級：初級（三級）、二級、一級。由於紹江主動下隧道，並能與民工打成一片，報道寫得新穎生動，加上許經理的推薦，紹江職位一下升了二級。紹江有些惶恐，兩腿打着小顫，出了隧道後差點忘了怎樣站立。他原先的主觀想法，就是主動下去，只求做個普通民工，但這一下……
面對榮譽、晉級，紹江一下又感激起許麗。
可許麗顯出職業女性的沉着，表面上看，她微笑，平等地看着所有人。紹江主動下隧道，給她所分管的宣傳部帶了好頭，並受到上級的表彰。乘着盾構機順利掘進完成江海作業段，現場再度歡慶的時候，面對攝影記者掛着大炮筒長焦距相機，許麗輕輕牽着紹江的手，站在烏紫的鏡頭前，在鏡頭開拍的那一刻，她悄悄在紹江耳邊囑咐：“人多，公共場合，不要稱我許姐！”
紹江的手被許經理牽了很短的時間，然後，兩隻手似碰非碰，這就像男女歌星對唱曲時的肢體接觸，讓人在藝海的幻覺中，感覺無限美好。彼此間竟有一種超脫塵世，並無非分之想的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