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神
我看見家裏的竹花雞與大黃雞結伴而行，往坪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啄路邊的鬼針草嫩葉，很是逍遙。竹花雞慢慢與大黃雞拉開距離，獨自往田埂邊去了，剩下大黃雞在路邊扒草或土。我悄悄尾隨竹花雞，把自己假想成一個偵探，跟蹤它。竹花雞警惕性並不高，它從從容容地邁過田梗，鑽過一片叢竹林。我沒鑽叢竹林，而是繞下去，到了大伯父家的牛欄屋旁。一叢斬蛇劍伸展碧綠肥厚葉子，開着張揚的大白花，彷彿像我召告，植物生長牛欄旁是多麼幸福事情。
我像耐心的偵察員，貓在牛欄屋茅檐下蹲點。聽到撲騰聲與咯咯聲，看見竹花雞紅色的冠子閃動。它變得警惕了，一邊啄腐爛落葉，一邊把身體向壕基坎上立着的一隻棕色破罈子靠近，不時擡頭四處張望，確定安全了，才把身體窩進罈子裏，一本正經趴下，噤若寒蟬地從事它的生育事業。我拂掉飛來的牛蠅，退出牛欄檐走向大伯父家，和同齡的侄女玩“踢房子”。玩了一陣子，彷彿聽到雞在咯咯大咯唱歌。我撤回牛欄屋，破罈子己經沒有竹花雞。壕基坎足有一層樓高且是斷壁，得繞上叢竹林，才能把竹花雞的贓物找到。
在叢竹林中找路不容易，要避開蕀刺與砍掉的竹子後的尖尖斷截，比起竹花雞，我肯定笨拙得多，畢竟竹花雞還有對可以應急的翅膀。終於走到罈子旁，它張開破口，舌頭鋪滿灰褐色的枯葉，枯葉上臥着一窩蛋。是的，一窩蛋而非一隻蛋，總共有九隻，閃着谷色的誘惑。我趕緊把蛋一枚枚掏出來用衣襬接着，完全忘記了大人的告誡。我捧着衣下襬，走了兩步，又猶豫了，要小心兜着蛋穿過叢竹林似乎行不通，一個不小心就會人歪蛋打。我想了一下，把蛋一個一個小心放到落葉上，一次搬兩個，搬到路邊，多搬幾次，再集中在衣襬中搬回家。
早幾天午飯時(應該是週末)，母親說，我們家的雞肯定在外生野蛋去了，八隻母雞，每天只能撿六隻蛋。雞蛋在農家是個寶，韭菜煎蛋、香椿煎蛋、青椒煎蛋、蛋花米湯、石灰水蒸蛋，一年四季，各有滋味，百喫不厭。從小挑食如我，雞蛋少了，就是重大損失，於是開始了一場雞蛋保衛戰。經過幾天的細心觀察，終於偵破了這宗懸案。我把雞蛋搬回家呈給父母看，頗有成就感。父親問，竹花雞在哪生蛋？我打了馬虎眼，說是菜地旁草垛裏找到的。膽小又迷信的父親若知道我是從壇神廟撿來的，肯定不許我再去撿。母親一邊把蛋放到蛋簍子裏，一邊嘀咕，有三隻蛋不像竹花雞生的蛋，蛋略微大一些，蛋殼略微白一點。
關於壇神廟，按照大人們告誡所述，理所應當是彈神沒。他們說中午十一點半至十二點半，下午四點半至五點半，要遠離壇神廟，否則它會把你射成殘疾。村裏人因爲敬畏，都會在這兩個時辰遠遠避開，從未聽說有人真的因違規而變殘疾。大人們的告誡，於我而言只是傳說，沒有事實作爲支撐。即便有事實作爲支撐，我也不怎麼相信，大伯牛欄裏一大一小兩頭水牛，天天活在壇神眼皮下，不也相安無事麼。
蛋是一定要撿的，否則每天上學飯盒裏帶什麼菜？時間肯定錯不開，放學纔有時間去撿蛋。不辜負撿蛋事業的同時，對壇神也產生了興趣，上次撿蛋只顧滿心歡喜，忘了仔細察看壇神究竟長什麼模樣。下次再撿蛋，一定要仔細看看。根據母親的疑惑，我推測不止一隻雞知道那個據點，肯定還有別的雞偷偷摸摸在那生蛋。然後我有點後悔，不該把蛋撿光了，應該留一隻蛋做引窩，雞在家裏草灰堆生蛋，母親一直留一隻蛋做引窩，雞們纔會趴上去生蛋。又想，壇神廟原本就無引窩蛋，竹花雞不照樣趴着生下蛋了。
推測着雞們究竟會不會去壇神廟生蛋，頗有些心掛念掛與不安。又過了三四日，忍不住去叢竹林看看。這一次我做了充足準備，斜背一個廢棄的黃色帆布書包(書包裏放了些粃谷防震)去撿蛋。走到破罈子邊一看，還好還好，有一窩蛋。這一窩蛋大小不一，色差也偏大，果然有別的雞在此生蛋。我蹲下來，把蛋全部裝進書包，再扒開雜七雜八落葉，仔細看何謂壇神。大罈子底部有個小罈子，可能是香壇，大壇壁立着個小木頭人，歲月侵蝕，油漆剝落，己看不清原貌，只能大約看出木頭人的手臂橫在頭上。那個小香壇原先應該插着供奉小壇神香燭，後來不知被誰請至這山包，用一口大罈子當廟宇，立在了此處。我撿了蛋，捧着落葉鋪上去復原後走出叢竹林。
我又撿了蛋回家，讓父親頗爲不安，因爲有幾隻蛋明顯不是我家的雞所生。雖然是撿了野蛋，樸素的父親總有佔了別人便宜或偷竊了雞蛋的犯罪感。我卻沒有這種犯罪感，即便告訴別人，壇神廟有雞蛋撿，他們也不敢去撿呀。就這樣，我在壇神廟撿了一年多的蛋，冬季與夏季蛋偏少點季節裏，我飯盒裏依然有香噴噴煎蛋。直到有次去撿蛋，發現一條牛屎松(常見一種黑蛇)盤距在那裏，像個領主一樣擡頭朝我示威，彷彿在宣告它的領土神聖不可侵犯。這種蛇雖沒什麼毒性，可個兒大，就是纏都可以把我纏暈。我的撿蛋事業自此崩盤。
好在那時草垛搬回家鋪豬欄，我叮囑母親拴好自家蘆花雞，免得四處生野蛋撿不到。後來聽村人說壇神顯靈了，壇神廟經常飛出雞蛋殼。壇神顯靈的源頭來自我大堂嫂，她經常要給牛喂草料，有次恰好看到壇神廟裏飛出雞蛋殼。神蹟一傳再傳變了樣，壇神廟變得熱鬧起來，經常有人帶着水果、雞蛋來拜拜，據說拜了壇神，家宅安寧。我告訴大堂嫂，那些雞蛋是黑蛇喫的。然後又傳出黑蛇是壇神菩薩養的守護蛇，很有靈性的，村人路上遇見黑蛇再也不追殺，怕得罪它遭到報應。黑蛇搖身一變，居然無比尊貴起來，享受了村人多年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