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大爺的死狀並不難看,依舊面若桃花,只是眼睛很久很久都沒有閉上

老鄰居門大爺家的裏屋住着一個常年不出門的銀髮老太太,不論誰問到她的年齡時,年年得到的答案都一樣,九十九歲。

門大爺得腦血栓那年,他九十九歲的岳母還在。

聽大人們說,門大爺的病跟他總喫肥肉有關。小時候大人嘴裏說出來有很多詞是聽不懂的。高血壓,腦血栓,腦出血什麼的,咋聽都像是離死不遠的病。

每次聽到那句大人們之間叨叨咕咕竊竊私語:“誰誰誰和誰誰誰'搞破鞋'了”,我馬上就聯想到了衚衕口那個坐在馬紮上,小臂總是戴着一副深藍色套袖,穿着的上衣永遠是那套左側胸部清晰地印着“吉化”兩個字的深色鴨蛋青色的工作服,喜歡挑着眼皮在老花眼鏡上沿兒盯着你的修鞋匠。

沒與門大爺做鄰居之前的那家鄰居家的師大爺就是得了高血壓死的。

每天都天矇矇亮便出門練武,死的當天也不例外。走出院子的時候還好好的,紅撲撲的臉上掛着笑眯眯的笑容,背後揹着套着刀套的大刀,走出家門。

誰能想到,不到一個小時就有人火急火燎地死命地把他家的大門砸得山響。報信兒的人還沒進院子便用沙啞的聲音告訴陳姨,十分鐘之前,正在練刀的師大爺突然倒地,已經被一起練武術的幾個人用自行車馱着,送到了師大爺當廚師的那家醫院。

喜歡武術的師大爺在全市最大的一家醫院裏做廚師。知道面若桃花這個詞兒之後,總是把總是紅撲撲的師大爺那張臉往這個詞上靠。

師大爺那面若桃花的臉總是把眼睛擠得笑眯眯的。只是在他練武術的時候,表情纔有點嚴肅的意思。話極少,平時與我們小孩子打照面的時候,臉都會變得潮紅,就更別說是見到大人了。

一次想要把他的一個剛剛復員練武術的徒弟安排進父親的單位,從來不串們兒的師大爺滿腦通紅地敲開了俺家的門。

吞吞吐吐地介紹那個徒弟的時候,全程沒超過三句話,都是父親問,他回答。超過十個字的句子幾乎沒有。印象深刻的那句話是當問及這個徒弟是不是黨員的時候,他磕磕巴巴地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好像有那麼點意思。”

到底是還是不是黨員,全交給了父親去判斷。父親也沒再繼續追問,以父親的智商和情商,答案已經在心裏了,問緊了、話密了是怕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師大爺下不來臺。

有老鄰居的情份,加上退伍兵的特殊身份,很快師大爺的這個徒弟就分配到父親任職的那家三甲醫院上班了。

許多年以後才從父親那裏知道,當時那個徒弟只是一個在部隊寫過好幾份入黨申請書的積極分子。我也是幾年之後才聽說,那個爭氣的徒弟沒兩年黨也入了,還結合武術的功底琢磨出來一套推拿按摩手法,治好了很多坐骨神經痛和腰間盤突出患者。很快被單位保送到了長春中醫學院中醫系進修去了。

2

你的眼,我的眼,天的眼,都睜着。

師大爺死的那天,陳姨從醫院回來一進院子,就讓街坊鄰居們一下子知道了什麼叫哭到撕心裂肺。平時街坊鄰居都用“矬老婆高聲”來形容身材瘦小的陳姨那大嗓門子。今天又讓街坊鄰居們再次見證了她的嗓門兒沒有最高,只有更高。

慘烈的哀嚎嚇得小孩子們紛紛躲在大人們的身後,一邊不停地擡起頭,看着自己家大人們的臉,一邊探出半個腦袋瞅着陳姨。大人們也都你一言我一語地勸着坐在院子中間的地上,不停地捶胸頓足的女人。

聽大人們說,陳姨與師大爺結婚前有過一段婚姻,除了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後,又生了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女兒和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兒子外,還帶着兩個比我大很多的兩個兒子。

平時除了對那個比我小一歲的那個小兒子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總是眉開眼笑之外,對另外三個孩子總是用她的大嗓門罵罵咧咧的,很少見到陳姨那張臉有開晴的時候。

“老東西”是陳姨對師大爺人前人後的稱呼,從來沒有變過。

一個被兩個小孩子稱呼“李叔”的男人是她家裏的常客。陳姨每次見到這個男人總是有說有笑的,“李叔”每次來都不空手,隔三差五就提着兩根小兒子最喜歡喫的“福源館”的細臘腸,笑嘻嘻地到陳姨家。小兒子鈺每次都喜歡一手握一根臘腸,蹲在他家小院兒的門坎子上細嚼慢嚥。惹得周圍的小孩子們盯着小鈺,看得那叫一個眼藍,幹吧嗒嘴,還不時地用祆袖子抹着哈喇子。

這個叫李叔的男人只要一出現,面若桃花的師大爺的臉瞬間變成慘白,眉毛和眼睛的位置顯得格外的彆扭。本來話就不多,李叔這一進門,就更沒話兒了。

3

人的錯,豬背鍋。

門大爺的腦血栓與喫肥肉有沒有關係,誰都說不清楚,包括給他看病的那個主治醫生都不可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病因。

好在門大爺是市傳染病醫院的書記,發病時正好在工作崗位,被單位裏的醫生髮現後很快推進放射線科做了CT。發現早,治療及時,幾天之後就從ICU 裏出來,轉入了普通病房。

一週內如果說門大爺家天天剁餡兒喫餃子有點誇張,但隔一天沒見門大爺揮動着兩把菜刀叮叮咚咚地剁餡兒,自己邊擀皮邊包餃子就很奇怪了。

無肉不歡的門大爺無數次說過瘦肉太塞牙,還不香,可想而知他家的餃子餡裏只能由肥肉做主角了。

不單單是門大爺喜歡喫肥肉餡餃子,裏屋那個永遠九十九歲的銀髮奶奶,吧唧着她那滿口假牙把肥肉餡餃子喫得更香。

雖然不經常出門臉色顯得蒼白,常年離不開氨茶鹼來抵抗老年哮喘病之外,沒聽說過有旁的什麼毛病。

常年都喫一模一樣的東西,爲什麼門大爺得了腦血栓,而九十九歲的銀髮奶奶卻啥事都沒有?不是背鍋的豬趕上了六月裏的那場雪,就是門大爺命️裏有逃不掉的那一劫。

喫過豬肉,但真沒見過豬跑。我見過的是趴在圈裏酣睡的豬,一動不動。是無知限制了想象,還是想象力太差,造成了無知。

反正煮熟了的豬蹄兒,我是在陳姨家飯桌上第一次見到。真不知道那怪模怪樣的東西是啥。小鈺說是他那個李叔拿來的,叫豬蹄兒,可香了。我沒敢多瞅桌上還冒着熱氣的豬蹄,轉身就往家裏跑。因爲不準看別人喫東西,是媽打出來的記憶。

據對陳姨知根知底的人說,師大爺是陳姨的第三個男人了。早年在黑龍江鶴崗老家有過一個男人,結婚沒到兩年,男人下礦背煤一下去就沒再上來。也奇了怪了,一起下礦的其他七個人都爬了出來,只有陳姨的男人,被埋在了礦裏。

婆家有個遠方親戚,當地十里八村的人都說是一個會看事兒的半仙。搭一眼乾嚎沒有一滴眼淚的陳姨,便咬了咬陳姨婆婆的耳朵根子。

對於女人來說,一旦背上剋夫的名聲,就很難在老家呆下去了。不是被旁人指桑罵槐戳破後背,就是有可能被吐沫星子淹死。還沒懷上孩子的陳姨沒有別的選擇,一個人去吉林撲奔孃家哥哥了。

如果沒有憨厚的師大爺那一手好廚藝,再加上從領導到食堂紅白案上的所有廚子對師大爺那一口同聲的認可,陳姨就是作夢也不可能️夢見,有朝一日還能進到這家全巿最大的三甲醫院做臨時工。

兩窩兒四個孩子再加上陳姨就指着師大爺一個人的工資,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在日復一日的將就中勉強地維持着。直到有一天,當主管後勤的副院長見到一臉抹不開肉的師大爺怯生生地敲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吞吞吐吐地說了幾句生活困難之類的話之後,便一口應承下來,陳姨過幾天到後勤科找李科長報到,乾點力所能及的雜活兒。

打那天起師大爺家也算是雙職工了。三十幾塊錢的臨時工工資雖然不高,起早貪黑地被後勤李科長指揮得腳不沾地,但一下子多出了這麼一筆進項,讓陳姨之前那罵罵咧咧的調門降低了不少,罵孩子們頻次間隔的時間也久了。

別看對家裏的另外三個孩子非常刻薄,很難有好臉兒的時候,但只要一邁出家門,陳姨馬上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滿臉堆笑,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如果不住在隔壁,真的難以想象出她那另一副面孔。

能說會道的她,很快擺平了後勤李科長,沒幹️上幾天燒爐子、打掃衛生這樣一些又髒又累的活兒,便調到醫院幼兒園當阿姨了。

李科長也挺講究,明裏暗裏對陳姨本人和家裏也沒少資助。三天兩頭提溜點東西就往陳姨家裏跑,時間一長,跟陳姨和師大爺混得像一家人似的。師大爺雖然憨,但不傻,從李叔和陳姨的來言去語裏,很快印證了一個打死也不願意接受的事實。隔着門簾子聽到後廚裏面男男女女繪聲繪色的議論,並非旁人嚼他師大廚的舌頭根子,更不是什麼空穴來風。

一白遮百醜。陳姨招男人可能與膚色有很大的關係。與白裏透紅的師大爺相比,陳姨的白是那種可見青血管、能透紅血絲的那種慘白。

從李科長變成“李叔”,由上級領導出於對手下普通職工的生活關心,更具象徵意味的冠冕堂皇的工作走訪,到隔三岔五不請自來如入自家大門的“不是外人”,似乎這個進程沒用上多長時間。

一個廚師,一個保育員都在人家後勤科長手底下幹活,總把“小不忍則亂大謀”掛在嘴邊的師大爺,只能靠“用眼不見爲淨”來寬慰自己了。

據說師大爺死狀並不可怕,面若桃花,只是眼睛很久很久都沒有閉上。

人這一輩子能做、能看的事兒都會有個上限。做到極限,再想做也做不到了。看到極限,自然就會把眼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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