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妥协

      每周无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都不改期的家庭聚会上,某人因为身份的转变陷入了舆论的是非圈。平时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隐隐夹杂了立体的尖锐。

  “来来来,我们为了庆祝沐晨毕业即就业,再干一杯!”丽莎端起盛满葡萄酒的高脚杯,跟在座的每个人碰杯,俨然一副亲妈架势。

  在毕业即失业的年代,能顺利从学生过渡到白领的人实在不多,在家“坐”几个月当伸手族的大有人在,即使马上工作了的,也未必入能敷出--谁身边没几个刚走出校园就迫不及待抛出红色烟雾弹回收成本的?!

  “老婆,别喝太多了,小心晚上太兴奋睡不着。”顾家豪柔声提醒妻子。

  开酒庄的他和妻子都爱喝酒,不同的是,他偏好小酌,妻子对豪饮情有独钟。

  以前生意上的饭局不好推辞难免多喝几杯,年轻气盛身子骨硬朗,宿醉休息几个钟头后坐上酒桌又是一条好汉。如今年过半百,在大家开始注重养身的年代,只有他老婆,豪气不减,动不动就“我干杯你随意”。毕竟不是当年勇,进入中年的荷尔蒙失调期,稍微放纵些晚上就得抱着手机值夜班。

  “我高兴嘛,今天例外。”丽莎微醺的脸上泛着红光,伸出食指对老公撒娇。

  即便刚过完珍珠婚,然并卵--当妈三十年,在老公眼里,她依然是爱撒娇需要人疼需要人宠的娇妻啊!

  “谢谢舅妈!”李沐晨碰杯后稍稍抿了一口,她清楚自己的酒量。

  酒还没过喉,只听得:“真好~现在工作找到了,咱们可以着手准备下个环节了。”

  环节???

  李沐晨有时候真懊恼于自己太善解人意,偏偏耳濡目染这么些年早已熟悉家里长辈们说话的套路。

  说说家长道道里短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饭后甜点,能喝酒的配酒,不能喝酒的配茶,怕失眠的配卤味,样式百搭。

  “沐晨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舅妈给你参谋参谋。”

  家庭主妇有什么可忙的?

  含饴弄孙不需要24小时操心,聚会逛街不用费脑筋,闲下大把的时间刚好用来拓展副业。丽莎天性热情,广交好友,得天独厚的优势不仅让她很快开辟了新“事业”,还经营得有声有色。

  “舅妈,我不想结婚。”李沐晨决定先发制人,在这个问题上获得话语权尤为重要。

  “不结婚不结婚,我又没有要催婚。咱就蛮选蛮看嘛,多交个朋友也不是坏事,处得来再…”像对待小朋友那样,先给个糖哄哄,话不说死,反正看对眼了之后就该轮到正主着急了。

  画外音几乎可以听到巫婆对着要给白雪公主吃的毒苹果发出“呵呵呵呵呵”的高亢笑声。

  “舅妈,我说的是,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不考虑结婚。”李沐晨特意放慢语速,为了让每一个发音咬字清晰地飘进每一只耳朵里。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李沐晨可以感觉到,一股婉约的剑拔弩张在周围弥漫开来。没有人开口说笑,没有人转移话题,没有人劝阻--虽说也不是吵架干仗不需要动用到第三方调和啦--就这么僵着。

  深吸一口气,李沐晨第N+1次同大家回忆自己的心路历程:“七岁那年,我就宣布我要独身,不想结婚,可你们没人信我。”

  说的是啊,让大家评评理,一个七岁孩童说的话你能当真?有人要当公主有人要当王子,难道真要给她(他)建个城堡,配上仆婢和侍卫?那还有人说要去外太空找奥特曼呢,你到哪儿造个飞船给他探寻宇宙的奥秘?!爱因斯坦不是时时刻刻随随便便就能诞生的,谁家大人不是把童言童语当玩笑左耳进右耳出的。

  然而实践证明,有些七岁孩子说的话,着实得列入考量范围!

  “现在我是一个成年人了,我可以为我的思维和决定负责,我依然没有想改变独身的想法。”李沐晨坐姿端正,双肩自然垂落,表情毫不拘谨,分贝没有提高半分。

  有限的空间里,字字句句充满了回音效果震荡每个人的脑神经。

  在座的活了大把年纪,什么奇人怪事没见过,偏偏接受不了这种人生观。请允许他们循环播放脑海里的难以置信:七岁啊,七岁的孩子,心智都没长开,懂什么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早熟也不是这么个熟法吧。

  “其实独身没什么不妥啊,你们不要这么闭塞嘛。现在社会保障制度越来越完善了,老了去养老院挺靠谱的。我和老公也不要求女儿以后非得跟在我们身边伺候着,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不见得是坏事…”说话的人是苏慕欣,李沐晨的表姐。H大学的副教授在对待两性关系和婚姻的问题上,接受度显然比多数当妈的人要开放许多。

  丽莎不认同地皱起眉:“这怎么能一样呢?”

  以防待会儿说太多话会口渴,她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红酒,才开始普及大众价值观:“另一半是身心的彼此照应,老伴老伴老来有伴,古早人说的话都是相当智慧的。人老最怕是孤独,心灵的归属感很重要,你们还年轻不懂,老了遗憾是没有后悔药吃的。就算你忍受得了寂寞,那周围的流言蜚语呢?你能充耳不闻嘛?当左邻右里因为你的不婚讨论你的健康状况,评析你的个性异端,你确定能承受得了?”苦口婆心说得简直这就是她的漫漫人生路。

  不过丽莎所言也绝非危言耸听。每户人家或大或小就是个八卦集中营,婆婆妈妈嘴里念叨的事或早或晚都会传到家来被评说一道。如她,心情不错的时候也会三言两语插几句。谁家孩子不聪明,谁家女儿没嫁人,谁家子女失婚…以至于她常常有种是不是有人喜欢在生活里演一出电视连续剧的错觉。

  “不是结了婚就不会被说什么,而是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成为了别人口中的茶余饭后,就会被添油加醋,改编成另一个故事。因为他们始终不相信生活中会有没有问题的家庭、没有矛盾的婆媳、没有烦恼的顺遂。舅妈,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吧?”李沐晨一语中的,被点名的人如鲠在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双目固执相对却无神涣散。

  买菜带孙碰上了聊两句,跟上班打卡一样自然,没人会静下心来专门为这举动操心是否欠妥。而今想来,倘若琐碎的闲聊被当事人听到了,且不论真相如何,确是一种伤害。

  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当真太放心彼此的默契了。

  “每个人在意的点是不一样的,比起顾虑别人的嘴,我更想任着自己的心过得舒坦一点。为了塑造他们口中的完美,委屈自己接受内心排斥的婚姻观,装幸福,那种伪装背后的空虚才让我后怕。”

  有人说八零后出生的人很自私,独生子女得到全部的恩宠,少了换位思考,多以自我为中心。这样的结论未免以偏概全,高等教育在培养人才中揽功,多少也要为此担责。书本开阔了眼界,拓宽了社交圈,成家立业不再是单选题。有了更多的机会,选择的依据便不再局限于别人的期许,而是出于自身。遵从内心所向,做自己想做的事,做曾经不敢的尝试。

  “谁说要装幸福,我们当然是要追求真幸福。你认为单身比较舒坦,是因为你没碰到合适的人,碰到合适的人就…”

  “就更没有自主权了。”李沐晨很自然地接下话,“结婚后能想玩就玩不顾老公孩子和婆婆的感受?舅妈,您成熟点好不好?”她无奈中透着疲惫,洗脑术在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身上压根不好使,“不要再用哄小孩的方式哄我了,这种话别说我不相信,您说出口恐怕还得压下违心的歉疚感。”

  内心传统的丽莎自认做不到随心所欲。纵然顾家豪给了她足够的自由,但身为顾家的媳妇,她要顾及顾家的需要、婆婆的眼光,虽然和婆婆关系融洽,不代表可以放纵自我;身为顾子俊的母亲,小的时候要陪他成长给他母爱,长大后负责各种兴趣班的接送,成年后烦恼他的娶妻生子,近年来有了孙子又忙着替小两口分忧。仔细算起来连自我空间都没有,何谈自由。

  “可这不就是女人的本分吗?”丽莎不明白,女人生来不就是本着吃亏是福的原则,不断地牺牲自己的自由和追求来换取家庭的和睦和生活的安稳么?

  “就算你豁达到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妈怎么办?因为你追求独身主义惹来众口非议,他们有什么错?”

  “......”父母是她的死穴!

  每每提及这个话题,虽然爸妈总笑笑说“你开心就好”,但她知道包容的背后隐含着担忧。

  其实理性思考,若不是为爱而婚,相互扶持的誓言便是空谈。可为人父母,能有多少心智在这个问题上是用理性分析的?多半是以短期赌长期,宁愿相信假象也要死认幸福。说到底,这是另类的自私--充满着大爱的自私。

  “家琪,你说呢?”趁势追击。丽莎将问题还给当事人。

  “当父母的,给了女儿二十几年的幸福,当然希望这份幸福能一直持续下去,在往后无法陪伴你的时候,有个人可以接下接力棒,继续帮我们添足。”

  这算是第一次,顾家琪对女儿说出自己的想望,李沐晨感动多于震撼。她曾经设想过爸妈的包容是爱衍生的不忍,证实之后,胸口溢出的熨烫暖了心房。

  “好…好啦,这事儿我会再慎重考虑的。”李沐晨放弃长期坚守的阵地,放软态度。模棱两可是她最大的让步。

  眼见局势有翻盘的机会,丽莎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可以可以,那咱先认识认识朋友嘛!”收下战果,继续加码。她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指尖灵活地滑动。

  “舅妈,您想干嘛?”李沐晨隐约感觉不寻常的躁动从四周靠拢过来。

  “嗯,有了。”点开一个头像,把手机关屏。“我有个姐妹淘的儿子最近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现在在家里的企业帮忙,俊帅又多金。怎么样,你要不要先见面看看?像这样知根知底的对象以后如果你俩真成了你爸妈也放心不是?沐晨,舅妈跟你说,婚姻对女人而言那就是一项投资,年轻就是资本,资本优渥投资回报率才高…”不知不觉丽莎放松了警惕把深藏内心的小九九说了出来。

  资本???敢情她是被当成商品明码标价预算投资报酬率!

  丽莎果然是醉了,否则这么实际的话在她清醒的时候怎么着也得用最甜美的糖衣包装后才敢以示众听。

  往常按李沐晨的个性必须先为女权主义说上两句再切入正题,然而面对半醉不醉的女人,旁边还有一个娇宠她的男人,她全然失去演讲的兴致。反正结局已经注定,过程多精彩激烈也不会有观众应声叫好,何必徒劳挣扎呢!

  “好!”先应付过去再说,“但是!我后天就要回M市上班了。”意思就是,接下来的24小时内要诠释怎样的角色悉听尊便,后天零点一过,李沐晨还是李沐晨。

  “可以,你明天空出三小时给我就行。”丽莎对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移驾到沙发联系好姐妹敲定行程。其他人在酒桌上延续方才被打断的话题,扯东扯西就是没扯上李沐晨的新工作,这让她很不是滋味。

  “那个~你们对我的工作难道都不好奇吗?”连在哪家公司、做什么职业都不闻不问,实在不是他们的作风啊。

  “不好奇。”一家人一条心,异口同声的回答令李沐晨哭笑不得。

  唉!相亲宴逃不过,就当去长见识好了。希望那个人长得普通点,不要离奇得让她往后回忆起人生中唯一一次的妥协就想买块豆腐或几条粉丝。

  深夜,李沐晨端正地坐在书桌前,两手托腮。

  她失眠了,在隔天要赴相亲宴的当晚--失眠了。

  相亲非所愿,可她也没坏心到要刻意熬出两个黑加仑去污染对方的眼。脑子哄乱乱的,仿佛房屋被炸后乌烟朦胧里的废墟一片,睡神岂有落脚地。

  有些事情在理论成形和直面迎击时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李沐晨从未这样正式地思考独身及其背后的种种连因。想法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忽略不确定因素,把可能出现的非善意加以马赛克。而现实之所以不那么美好,往往在于以为可以忽略不计的杀伤力大到人无法承受。

  她不是不相信爱,而是不相信她有足够的幸运被丘比特选中。地球上多少亿人口,以爱之名结合的伴侣稀如尘埃,与婚姻捆绑的是道德的约束,那恋爱中所谓的“非你不可”则沦为可有可无的责任。面对堪比牛市的离婚率,她着实没有勇气拿一辈子赌一份幸福。代价太大了,付出身心,能得到回报固然最好,得不到回报,赔上的岂止是时间和表情。与其说她是独身主义者,不如说她是恐非爱之名下欲强加之的束缚。

  在今天以前,李沐晨自认是利落的人,选择困难绝对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信条里。当AB选项果断地摆在面前,她反倒不确定自己的答案了。

  记得小时候考试,尤其在英语听力环节,听了第一遍短文,果断地选择A,回放的时候,敏锐的听觉自动搜索到某个重点词汇,导致整个判断逻辑混乱,于是把A改成B。最后考卷发下来的结果就是恨不得咬死当时的自己,要是听从感觉就好了。

  李沐晨相信眼下迷茫的就是当时考卷的AB选项,在不确定的时候,只要坚定不变,就能拿分。所以,明天的相亲不会,她也不要让它改变以后的生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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