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顆牙齒。一顆藏匿於人類口腔最隱祕角落的、微不足道的，甚至是最令人反感的牙齒。
是的，我是一顆智齒，主人最年輕也是最後一顆牙齒。而此刻，我卻是主人倖存下來唯一一顆牙齒。
也許是因爲我藏得太深，也許是因爲我還沒有完全露出頭來，巨大的撞擊力將我的牙齒兄弟們一個個的撞得粉身碎骨，而我卻能倖免於難，劫後餘生。
漆黑的夜，遊離在主人漆黑的口腔，我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和虛無。緩緩流動的溫熱液體包裹着我全身，讓我喘不過氣來。是血漿嗎？是腦漿嗎？是她的嗎？還是他的？也許二者兼有吧。
伴着外面噼裏啪啦的雨聲，一陣陣雨水不斷湧入進來，沖刷着口腔裏亂糟糟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我。
重獲呼吸權的我，逐漸冷靜下來，久違的空氣讓我可以仔細回想自出生以來，這不可思議的幾個小時。
我愛你，我真的愛你，我甚至願意爲你去死，你信嗎？這是今天我出生冒頭之時，聽到主人說的第一句話。
可我無法理解的是，這句話爲什麼是個男人的聲音說出來的呢？因爲後來分明可以確定，我的主人其實是個女人，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
我當然相信你，親愛的，你知道我也愛你啊！可是你，你，怎麼忍心離我而去呢？當聽到主人說出來這句話時，我明顯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歇斯底里的哭喊聲接踵而來。淚水一點點滑進嘴裏，我嚐了嚐那味道，鹹鹹的，苦苦的。
我這不是還在嗎？親愛的，我會永遠陪着你的！別哭啦好不好？我又聽見了那個男人磁性的聲音，深情款款，溫柔無限。
我好怕，好冷，抱着我好嗎？主人說完這句話，我外面的世界突然陷入了沉寂。接着，我聽見主人緩緩移動的腳步聲。
“嘩啦”一下，窗簾打開，正午陽光直射進來，冷清的屋子裏頓時溫暖許多，可主人卻猛然往後退了幾步，跌坐在牀上。
他已經死了！你醒醒吧！閨女，咱們能不能有點出息？沒有這些臭男人，我們一樣可以活的好好的！主人突然從牀上暴跳而起，用一種蒼老無助的音調吼起來。
這下讓我更納悶了。我的主人到底是怎麼了？是某些人類奇怪的天賦嗎？還是她其實是個演員？居然可以發出這麼多不同的聲音，而且如此還能切換自如。
不，媽，你騙我！你騙我！他沒死，他說下個月就來娶我的！我們就要結婚了。我不信你說的，我不信……主人拼命搖頭否認，把我的牙齒兄弟咬的咯吱直響。
是的，伯母，我沒死，我這不就在你們身邊嗎？下個月我們就結婚，酒店的菜單我都定好了。那個男的聲音再次出現了，還是那樣平靜如水，波瀾不驚。
求求你，你已經死了，別再來找我閨女了好嗎？我求求你了！我給你磕頭了！我聽見主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頭一下下磕在地板上，砰砰作響。
就在這時，我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一個人蹭蹭跑過來，一把扶起了主人。
姐，你在幹嘛啊？別磕了，快起來，該吃藥了。我聽清楚了，又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原來是主人的妹妹，果然和主人的聲音很像。
不！我不吃藥！我沒病！你才病了！你們都病了！我聽見主人憤怒地甩開她妹妹的雙手，還狠狠把她妹妹推倒在地。
姐，你聽我的好嗎？我現在是醫生了，媽媽已經不在了，我是你唯一的親人，我還能害你嗎？我們吃藥，喫完就能好的，相信我！聽見主人妹妹苦苦的哀求聲，我心碎不已。
哼！對我好？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現在的位置還不是頂替我的，從小到大，咱們玩互換身份的遊戲還不夠多嗎？再說了，這些年你哪次成績有我好？就你那水平，你能當上醫生？騙誰呢？！主人的身體再次顫抖不止，我想她肯定是憤怒到了極點。
不！姐，不是你想的那樣！唉，不跟你解釋了，我給你看看我的工作證。我聽見妹妹從地上爬起來，還有她從挎包裏翻找東西的聲音。
別給我看你的買的假證！你這個騙子！媽媽根本就沒有去世，她剛纔還在跟我吵架呢。她一直就不喜歡我，你也是！快說，你們把我關了這些年，到底想幹什麼？還想餵我吃藥，你們是想毒死我吧！我倒想看看，你們給我喫的到底是什麼毒藥！我聽見主人狠狠打落妹妹的手，還有兩個人你搶我奪的聲音。可突然，搶奪聲戛然而止。
這是什麼？你！你怎麼還有他的照片？居然還是這麼親密的合照？你跟他到底有過什麼？！聽着主人淒厲的呼喊聲，我似乎能想象到她臉上驚訝萬分的表情。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姐，冷靜一下，你聽我解釋！可惜主人好像已經由不得妹妹再說什麼了，我先後聽見一聲猛擊和悶哼聲，接着是一個人身體乾淨利落的倒地巨響。
騙子！都是騙子！我受夠了！你們都有病！都有病……主人怒吼着，嘩啦一下關上了窗簾，黑暗重新慢慢佔領了整個屋子。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哈哈……我要通通拿回來，通通拿回來，哈哈……我聽見主人一邊重複着這兩句話，一邊收拾着地上的東西，然後安靜地坐到了鏡子前，開始鼓搗起來，我想應該是在化妝吧。
主人的嘴巴忽張忽開，讓我可以透過鏡子依稀看到主人那張美麗的臉，冷豔如霜，卻又笑顏如花。
隨着主人的頭來回轉動着，我竟然看到化妝臺邊一張三人合影的相框。年長的應該是媽媽，兩個女兒的笑容，一模一樣。
正在此時，地上傳來手機鈴聲。主人接起電話，我隱約能聽見電話那邊說着要做一臺手術。主人嗯嗯回答着幾聲之後，就掛斷電話換上她妹妹的衣服出門了。
噠，噠噠，噠噠噠，噠，我聽見空蕩的樓道里，響起不規律的高跟鞋聲。
嘟-嘟-嘟！主人的，不！應該是主人妹妹的手機，再次響起。
親愛的，事都辦好了嗎？出來喫飯吧。主人再次接通電話，我居然聽的很分明，是那個溫柔磁性的男人的聲音。只是，這次不再是主人發出來的，我確定。
我想主人應該是徹底被擊潰了，空氣就像突然凝固了幾秒鐘。這幾秒鐘，她應該想到了很多吧。所以，後來，我終於還是聽到她說話了。
辦好了，可爲什麼你要我這麼做呢？主人淡淡對着手機說到。
別問那麼多了，她有病，我受夠了。親愛的，我已經等不及要和你結婚了。酒店我都訂了，最好的五星級酒店。喜歡嗎？說實在的，對面那個男人的聲音真是迷人。
喜歡。你現在過來下可以嗎，到我家樓頂天台等我，我有個特別的驚喜給你。主人還是那麼淡然地說着。
天台？驚喜？嘿嘿，好……電話那邊傳來幾聲邪魅的乾笑。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我一邊聽着呼嘯的風聲，一邊聽着那個男人“啊啊”的尖叫聲，感受着他和主人一起從34層天台墜落那幾秒鐘自由落體的美妙快感。
砰的一聲，巨大的衝擊力讓我的意識逐漸奔潰。轟隆隆的雷聲，是我醒來前聽到的最後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