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杏樹

【九洲芳文】

我家門礆畔有棵大杏樹,合抱不住樹身。樹冠蔽天,樹身佈滿裂紋,指甲蓋大小的樹皮翹卷。那裂紋就像冬天裏我腳上的裂子,還有我手上的裂口。

這棵大杏樹,一直陪伴着我家,陪伴着雞呀豬呀狗呀貓,陪伴我長大。

春風一吹,大杏樹就精神起來了,如雪一樣白的杏花一朵接着一朵地綻放,一簇一簇,擠擠挨挨,招蜂引蝶。寂寞了一個冬天的農家院,頓時歡騰了起來,一場一場風吹過,杏花落滿院子的角角落落。眼瞅着枝頭掛着的拇指肚般大小的青杏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容光煥發,我渴望咬上一口。

我坐在大杏樹下,磕磕絆絆地復讀語文課本的文章,我讀一句,樹梢上的喜鵲“喳喳”地叫一聲,我好似它的老師,領讀它念課文。放下課本,我開始背誦起來,圍着杏樹轉圈圈,腳踩樹冠撒在地面上的白圈兒,踩幾個圈兒背誦一句課文,背誦幾句課文踩幾個圈兒,喜鵲在枝頭跳來跳去,總站在我的頭頂跟着我“喳喳”地重複。

幾圈過後,我腦瓜子就背迷瞪了,也許被喜鵲吵迷糊了。我索性蹲在地上,不去看書,卻看起了螞蟻。螞蟻通體黑色,比我書包裏的電池芯棒還黑,它屁股圓圓,頭兒尖尖,瘦骨嶙峋,腿腳虯健,健步如飛,忙忙碌碌奔波不息,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又跑過去,似乎尋找丟失的孩子,又似乎在尋找喫食,我不知道它們到底尋摸什麼。我撿起一根樹枝攔截螞蟻,螞蟻掉轉頭繼續奔跑;我撒泡尿,尿也淹不死螞蟻,更是擋不住螞蟻,它們還是起勁地跑,繞開尿瘋跑,毫無方向,只管亂竄。

時光一點一點移動,螞蟻依舊跑得歡,但我看得疲倦了,一屁股坐在杏樹下的土地上,仰起小腦袋看杏樹。呀,杏樹身上還是螞蟻。螞蟻像離弦的箭,嗖嗖地躥了上去,又像雨滴哧溜溜地滑下,上去了下來,下來了又上去。我納悶了,它們怎麼不左右繞圈跑呢?我納悶了,它們咋不知道累,咋不知道腳下那裂紋紮腳呢?它們爲什麼總是日急慌忙地上躥下跳,到底在尋找什麼?我隱隱明白它們爲什麼那麼的瘦呢,怕是與跑有關吧,它們也是爲自己的夢想而奔跑吧!

我想書上有答案,回頭看書,結果書上早有螞蟻捷足先登了。他們在字裏行間穿行,在這個字兒嗅嗅,在那個字兒瞅瞅,試圖尋找字裏的祕密——人爲什麼要讀書呢。我想了解它瘋跑的目的是什麼,它一定也跟我一樣,想了解我讀書的目的是什麼。

忽然,一陣風兒吹來,杏樹發出窸窸窣窣響聲,我想,螞蟻呀,這下夠你喝一壺了,不把你吹得粉身碎骨纔怪。然而,風並沒有把它們吹落,它們只是打個趔趄,個個越發精神抖擻了,比先前跑得更歡。風拿螞蟻沒有辦法,就盯上了我的課本,把課本一頁頁掀開,又一頁頁地合上,合上又掀開,呀!風也會讀書哩,這是要偷讀嗎?!去,我揮手從風的手裏搶回課本。風搖搖晃晃,尷尬地離開了,去撬窯洞木板門,拍得木板門咯吱吱響,但木板門沒有被撬開。風又賊眉鼠眼地跑去磨窯碾窯豬圈折騰了幾圈,無功而返,又折返回到院子裏尋摸,忽然,打了個口哨,搖身一變,一個圈兒套一個圈兒,像個瓜瓜牛,把院子裏的樹葉柴草一股腦捲進自己的懷裏,旋上崖畔去。

風站在崖畔,放下戰利品,目光又瞄向大杏樹上的杏子,嘩地一聲俯衝下來,把杏樹搖得直晃盪。喜鵲從鳥巢裏衝出來,又鑽進去,扯開嗓門大喊大叫,生怕風叼走鳥巢和鳥巢裏的小鳥,院畔的大黑被驚動了,縮回長長的紅舌頭,跑前跑後,前爪刨地,黃土飛揚,朝天“汪、汪汪”地叫。

風吼聲,鳥鳴聲,狗咬聲,還有我的讀書聲,聲聲使寂寞的羅圈院子熱鬧起來,有了生機,有了活力。叮咚、叮咚、叮叮咚咚,有幾顆杏子被風打落,杏子一半黃一半紅,顫抖着在地上打滾兒。我顧不得唸書,貓腰撿起一個,吹去塵土,咔嚓一聲嚼了起來,淡淡的酸味兒,淡淡的甜味兒,誘惑我的味蕾,攪動我的肝腸,再撿起一個……緩解了我的飢餓。再讀起書來倍感精神,心曠神怡。

太陽落山了,風走了,喜鵲不叫了,大紅公雞帶着灰色母雞撲棱棱飛上了杏樹杈夢周公去了。大人們下地幹活還沒有回來,我知道,他們一定還是在等月亮出來,戴着月亮纔回家。

我抱着書,繞着杏樹轉過來轉過去,等待父母歸來。

這棵杏樹是我爺爺小時候種下的。爺爺離世好幾個年頭了,我們這些娃娃就把這棵杏樹叫“爺爺樹”。我們在這棵樹下畫過棋盤,走狼喫娃娃,在杏樹下畫線打過麻錢,在杏樹下踢過毽子抓過石子,最多的還是讀書,讀過課本,讀過小人書,也讀過《三國演義》等四大名著和《平凡的世界》。當然,我們也爬過樹,在樹杈上打過吊吊,站在樹杈上唱過兒歌,躺在樹杈上朗誦過課文,興趣來了還掏鳥窩,把鳥蛋掏出來玩,玩夠了放還鳥窩。偶爾,我們還在杏樹下放飛過自己的夢想。

時光總是在不言不語,不經意間悄悄溜走。玩着唱着讀着,我們就慢慢地長大了。後來,我們這些娃娃像杏樹上鳥巢裏的小鳥出窩了,起飛了,飛到了遠處的部隊,飛進了大城市,飛到了天涯海角。

再回家,窯洞坍塌了,莊院雜草叢生,門礆畔那棵杏樹不見了,但杏樹根還在。杏樹根長出了一圈一拃多高的嫩枝條,枝條上掛着片片綠葉,在風中搖曳。

【九洲芳文•二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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