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一部試圖爲母親鬆綁的小說

最後,艾偉在他的新作《過往》中,還是將小說的主角、越劇名伶母親往好媽媽的傳統軌道上推了推。

剛替代學生莊凌凌演完一出大戲的母親,害怕在慶功宴上再生出是非來,就謝絕了永城越劇團團長的邀請,準備回到兒子夏生的家裏歇息。半道上,她感覺疲累不堪,就走進藍山咖啡館要了一杯咖啡。啜飲着咖啡,母親無意中聽到有人要刺殺她最喜歡的兒子秋生,便不動聲色地將謀殺計劃聽了個真切。轉天,在殺手打算潛入秋生公司前,母親先下手爲強。

爲母則剛。一個已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母親,用自己的性命換取兒子的安然無恙,艾偉在中國當代文學譜系裏又添加了一位好母親,是嗎?可是,《過往》的讀者是從小說的第一頁特別是前兩章慢慢讀過來讀到以母親殺兄爲情節主線的第九章的,我們因此感到驚詫:如此自私的母親,一夜之間竟然乾坤顛倒地捨命救子,這一變化是怎麼發生的?

那麼,艾偉在《過往》的第七章和第八章裏究竟寫了什麼,從而使得“自私”二字成了貼在母親身上撕不掉的標籤?

一生只爲能在舞臺上光彩奪目而活着的母親,病入膏肓之際離開她晚年的棲息地北京,回到了自己起步的地方永城。既然想要在兒女身邊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念及自己在過往始終疏於養育兩兒一女的行爲,她應該求得兒女們的原諒從而能讓自己在永城安然離世,對嗎?但在《過往》的第七章裏,母親一聽說自己的學生莊凌凌拿到了一個好劇本、越劇團又拿到一筆投資正在排練新劇後,竟然不顧重病纏身欣然允諾擔任永城越劇院新開排劇目的藝術顧問。誰都知道藝術顧問是個虛職,永城越劇團想要藉助母親一時無兩的風頭,爲新劇增加號召力。可在排練場上,母親的行爲顯然超越了藝術顧問的界限,她背誦唱詞、練習身段、熟悉走臺……她想要幹什麼?母親明明知道莊凌凌與自己的小兒子夏生相好着,更知道作爲母親自己於夏生的成長過程中總是不在場時,都是莊凌凌在照顧夏生。然而在母親的心目中,成爲新劇女主角的誘惑遠大於人之常情,於是,她暗中使絆讓莊凌凌失去了成爲該劇首演女主角的機會,並貌似水到渠成地把自己推到了首演舞臺的中央。已經年老體衰、惡疾纏身的母親,在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的時候,又一次在舞臺上熠熠生輝了:“戲曲是重彩寬袍,戚老師扮相依舊姣好,歲月並沒有減損戚老師的舞臺風采。她承認戚老師演得非常好……”那是誤服了安眠藥後終於醒來的莊凌凌趕到永城大劇院,看到新劇的女主角被母親演繹得流光溢彩後的一番內心獨白。戚老師的演出有多成功,莊凌凌對戚老師的恨就有多深。假如與莊凌凌在一起的不是夏生而是母親的大兒子秋生,莊凌凌一定會得到秋生的一句忠告:“在母親身上出現什麼幺蛾子都不足爲奇”。

同樣,假如秋生與莊凌凌有交集,對莊凌凌跟夏生形容過的他們母子關係的一段話,秋生一定更有體會。莊凌凌說:“你們兄妹三個就像是你爸和你媽拉下的三粒屎,而他們像鳥兒那樣飛走了”。當年,父親爲母親量身定製的劇本讓母親一炮而紅後,母親就在父親的攛掇下去省城發展。母親在省城站穩腳跟後,父親爲幫助母親更上一層樓也去了省城,將秋生、夏生和他們的女兒冬好留在了永城。父親大概也沒有想到,爲了迅速躥紅並保持熱度,母親無所不用其極。被母親的行徑深深傷害了的父親,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失去父親的母親守在省城從此只做兩件事,一是不斷地結婚和離婚;一是做自己這輩子最喜歡的事演戲,而把三個孩子放在永城自生自滅。野蠻生長的兄妹三人中,冬好交友不慎未婚先孕,自己都是孩子的秋生無奈之下只好帶冬好去省城見母親,母親卻還是不管不顧,結果,爲出一口惡氣的秋生打人致殘把自己送進了監獄,冬好也發了瘋。

像我這樣因爲《風和日麗》而喜歡艾偉的讀者,深深記得他在《風和日麗》中塑造的母親形象,比如楊小翼的媽媽就是一位忍辱負重的好母親,到了創作《過往》的時候,艾偉對母親的解讀怎麼產生了如此大的差異?在小說的後記《情感和人性的勝利》一文中,艾偉坦誠,寫作《過往》是受啓發於朋友L講述的她與媽媽的故事。艾偉所言不會有假,然而,聽來的故事畢竟只是素材。艾偉在那麼多素材中選擇了朋友L講述的母親故事來虛構成一部小說,其間就算遭遇過寫到5萬字卻難以爲繼的障礙,都不能讓艾偉放棄創作一個以另類母親爲主角的小說,爲什麼?“這部小說的出發點就是想塑造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母親,一位在我們的文學譜系裏很少見到的母親”,《過往》的前八章,艾偉實現了他的文學夢想。既然文學夢想已落在了白紙黑字上,艾偉又何以讓她以孱弱之軀以身試法來保全秋生的平安呢?“我想在這位不靠譜的母親身上同樣見出母性的光輝”,艾偉終究不敢以現實生活爲摹本爲文學譜系添加一位既不靠譜更不合格的母親形象。

難能可貴的是,艾偉塑造的如此不靠譜的母親,讀來卻不讓人厭嫌,這當然歸功於作家紮實的文學功力。不過,《過往》還讓我讀出了另一層意思。沒有一位讀者會用小說裏的角色編織起一類人物的行爲規範,但是,當慈愛、勤勞、任勞任怨、含辛茹苦等等分量頗重的好詞成爲文學作品中母親的別稱以後,漸漸地我們會認定生活中的母親就應該將自己變得慈愛、慈愛、任勞任怨和含辛茹苦而毫不猶豫地捨棄個人的生命追求。如此一想,艾偉讓母親替兒受死的這一筆添加得多麼高妙,他關於不靠譜的母親其實是一位好母親的設定,爲文學作品中的母親鬆了綁,更給了讀者這樣一種啓示:成爲母親以後我們也可以不停止對理想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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