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你們”的屠刀,救救孩子——

遊歷海外,只要看到東亞面孔,一眼就能分辨誰大陸來的,屢試不爽。訣竅就是那種發自內心的自卑。有弓腰駝背的自卑,也有不可一世的自卑。遠了,是走路的姿勢,衣服的奇怪搭配;近了,是麻木漠然的表情,或是囂張憤怒的姿態,還有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得意;我知道那就是被很多長輩踐踏過的“我們”。

從小被父母打罵到大,他們說都是爲了我好。比如一邊走路一邊看書;比如考試排名從班級前十掉了下來;比如怕捱打,把70分改成了90分;比如洗碗不小心摔破了一個碗。父母說我這樣看書要變近視;考試排名掉下來,是因爲我懶,不努力;篡改分數更嚴重,是欺騙是造假是犯罪,任由發展,我就會成了一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一個女流氓。所以,爲了我好,爲了盡到責任把我教育成人,他們不放過每一個教育機會,不放過每一次隨意的打罵,不放過每一次示衆的展示機會。

無數次的打罵,大多記不得了,只記得用曬衣竹片打到兩腿紅腫,以至於不能穿校服(校服是裙子),在沒有遮攔的洗手間被同學看見,驚歎到:你這樣都要被打,我爸媽看到這個分數要開心死了。我做慣了逆來順受的”奴隸“,對同學們的不解與同情不屑一顧,聽多了父母的教誨,我認爲父母說得真對,她們的父母真不負責任,我爸媽管教我是爲了我,喫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不是嗎?!

當時的房子不大,鄰居都是父母同個單位的,所以我不僅經常捱打,還經常罰站示衆。父母說這樣才能長記性。示衆的結果,是鄰居小孩對我的嘲笑,我寄希望長輩們來勸解父母,主持公道,但希望次次破滅,我彷彿有隱身術,走過路過,他們都視而不見。七歲的我明白了,他人是不能依靠的,除了冷嘲熱諷,就是巴結諂媚

只要父親不經意走過我身邊,我都會瑟瑟發抖;母親的聲音高亢起來,我的淚腺就會自動分泌眼淚。自尊被血脈相連的人碾壓得粉碎,日子顯得沒有窮盡,沒有希望,只有深深的恐懼。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在我的作文裏讀到了厭世的情緒,這個梳着兩個長辮子,修長白皙的班主任,她把我帶到辦公室,聽我哭訴,用她一慣溫和的口氣,否認每一條我認爲自己該被打罵的理由:你不是豬八戒,老師覺得你很白淨秀氣呢。你怎麼會懶,我覺得你很勤快。偷看紅樓夢不是思想複雜,老師也喜歡讀紅樓夢。成績有波動很正常。老師同學都很喜歡你。。。。。(如果誰知道這個叫宋曉曼的杭二中的老師,請告訴我)

從那以後,離開父母就成了我的理想,後來果然如願。我以爲,我擺脫了噩夢。

那天,其時我已過而立,也爲人妻人母,難得在父母家團聚喫飯。彼時父母已退休,因我使用洗衣機不當,有點水漫到木地板上,我馬上擦地,卻見父親氣急敗壞地從廚房衝出來大聲喝道:你最懶,幾件衣服還要洗衣機。。。沒等他說完,我拉開門就往外跑,飛快地下樓,眼淚也在飛,我又變成了十七歲前的我。我先生也衝了下來,他拉住我,問我爲什麼要跑,我說我怕捱打。一米八,身強力壯正當年的家長聽笑話一般:你怕被打?我在,他敢打你?

沒有同樣經歷的人不明白,親人的虐打辱罵帶來的恐懼會伴隨一生。那種恐懼造成的危害,那種徹底的,從幼小之時就開始的,對自我的打壓跟詆譭,會扭曲一個人的人生,受害者要麼絕望地自我消亡,要麼也不知不覺地成爲施暴者。可惜大多數施暴者和受害者都渾然不知。

讀小學的時候,中午,我正在母親辦公室喫中飯,不知何事,母親又大聲數落着我,她的同事聽不下去,開玩笑地說,x師傅,你怎麼對你這個女兒說話跟其他小孩不一樣?說完她就離開了。我聽了,觸到傷心處,眼淚飛落得更加密集了,滴到碗裏,母親看到,厲聲道:哭什麼,少你喫,少你穿了?

多年以後,我在家做月子,母親每天來我家跟我家的小阿姨一起照顧我,一羣同事來看我,等母親走了,其中一個好朋友對我說:你怎麼對你媽媽說話這麼不耐煩?

爲人母之前,我在心裏發過誓,一定要讓我的孩子們感受到愛,一定不打罵我的孩子,一定不要他們感受到被天地碾壓的幻滅。可是,我終究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對孩子們吼叫;我摔書,撕本子,摔門而出;我會罵他們是不是豬,有幾次我還真的舉起了鞭子,真的打了我的孩子。事後,我當然會覺得不安,但我又覺得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勸說自己,世界這麼險惡,我是爲他們好,讓他們早點面對殘酷的社會競爭,不是嗎?

一直到我開始遊歷世界,才發現世界種種不可思議之處。爲什麼有那麼多人,我看他們醜得要死,他們卻自信得讓我自卑?爲什麼有那麼美的姑娘,我覺得她應該用天賦的美貌做大事,她卻心安理得在餐廳端盤子,理想就是賺了小費去另外一個國家看看?爲什麼巴菲特的兒子沒有做小巴菲特,只想搞音樂? 爲什麼他們會這樣?

我終於明白:辱罵,責打他人都是被文明唾棄的行爲,在我旅居過的國家都是違法的,即便打罵自己的孩子,父母也要坐牢。辱罵責打孩子本身就是虐待就是欺壓,欺壓虐待孩子的人,就是惡人。即便這個惡人有親生父母的稱謂,他依然是惡人;即便這個惡人是打着爲了孩子好的旗號,他也是惡人;即便這個惡人他心情好的時候給你糖喫,也是惡人,而且是個隱蔽的惡人。

這些惡人,多活了幾年,生了孩子就以爲自己是孩子的上帝,他們認爲能生得出孩子,就做得了孩子的判官。中了他們的意,他們拿出糖果,金錢,甚至房子汽車之類糖衣炮彈來犒賞,不中意了他們要打罵,要威脅利誘,甚至要死要活地鬧。拿了什麼三字經,弟子規,二十四孝當教規,把鄰居家的萬里挑一的幸運兒當作示範。

跟惡人是沒有理可以講的,你說馬雲也只讀了個杭州師範,他說蓋茨上了哈佛呢。你說蓋茨的媽媽是惠普高管,她說隔壁家保姆的女兒都考上了北大。你說樓上高中都沒有畢業的兒子做了老闆,他說自己就是因爲沒讀個名牌大學才懷才不遇。

這些惡人惡起來當然橫眉立目,面目猙獰,但大部分的時候他們都是你我一般地善解人意,都是衆所周知的老實人,老好人甚至是大善人。他們自己要做金錢的奴隸,卻偏偏說是爲了養兒育女;他們妄想人前顯貴,自己無能,就綁架逼迫孩子;他們說自己含辛茹苦,負重前行,就是爲了讓你能更上一層樓,其實是他們既沒有在俗世折騰的本事,也沒有高尚精神的指引,他們是迷途的羔羊,也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有禍害更小的羔羊才能支撐他們惡毒的本性。

當我看清楚了惡人的面孔,也看清了惡人的傳承。我終於明白,所有無助的孩子都有一對所謂的無辜的父母,那些無辜的父母其實就是隱祕的惡人。

世界給了我一面清明的鏡子,我的鏡子裏也有惡人出現,這個鏡子裏的惡人,我要非常小心地看守它,我不能再給它機會,蠱惑我來禍害我的孩子。我知道它出來的機會越來越渺茫了,只要我警惕着,扼殺它每一次的企圖,這個鏡子裏的惡人終會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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