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裏，景德鎮是這樣一座小城：依山而建，我們拾級而上，看見並不寬闊的道路兩旁都是與瓷器相關的店鋪。瓷器嘛，小說家陳平在她的小說《七寶樓臺》中這樣描述瓷器：“它們出於泥土，和以清水，摻以金屬，在柴火燃燒的熊熊火焰之中燒煉成就，聚五行之菁華，人類之創意，光潔細膩，優雅萬分，可又是那麼脆弱，一個失手就可將其摧毀。”所以，我想象中我們行走在景德鎮的街頭巷尾時會踩着碎瓷片……我不知道這樣的景德鎮怎麼會進入我的腦海的，思來想去，大概是多年前去過福建德化。由於瓷土唾手可得，山頭上隨處可見用德化瓷土燒製的大茶壺，由於做工粗糙，素來與德化瓷綁在一起的一個詞“豬油白”已在這些大茶壺上見不到一丁點痕跡。這一幕就像楔子似的楔入了我的深處，下意識裏一旦出現“瓷”這個字，就意識流地張冠李戴了。
從婺源的江灣景區離開後，走高速接近景德鎮時，已是下午2點多，此時，颱風“煙花”的餘威已經消失殆盡，暑熱重又籠罩在四野，按計劃我們是要去浮樑古縣衙的，望着窗外熾烈的陽光，有人想打退堂鼓了，但我堅持一定要去。
浮樑古縣衙爲江南唯一保存較完整的清代縣衙，也是全國僅存的幾處古縣衙之一，是歷史上的浮樑城留存至今的一處標記。我想去浮樑古縣衙，不是想去看一眼於清朝道光年間重新修建的"中國第一縣衙"、"江南第一衙"，而是想站在浮樑的土地上，默唸一遍白居易的《琵琶行》。
傳說中喜歡將自己的詩作讀給路遇的老太太聽的白居易，其作品多半明白如話，比如《琵琶行》，所以我們知道，詩人用一首長詩記錄了潯陽江頭的一次偶遇，與浮樑沒有太大關係。可我們，也許背不全《琵琶行》，但一定倒背如流兩句詩，“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並知道詩人所指的天涯淪落人除了白居易自己外，就是將琵琶彈奏得“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歌女。如此一聯想，《琵琶行》就與浮樑有了干係，“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樑買茶去”，因此，在浮樑是否就離白居易的詩意又進了一步？
當然沒有。
被浮樑古縣衙大門口的檢票員粗聲大氣地一頓呵斥，我覺得天氣更熱了。然而，我不知道跨過景區的大門會有更大的絕望等待着我們：從大門口到古縣衙，得走過毫無遮陰的長長的通道。也許，設計者覺得這通道呈現了他們的智慧，用能代言景德鎮的瓷做成畫幅，一幀一幀地講述了古縣衙從無到有、從古到今的過程，可是，連匠氣都談不上的這些瓷畫怎麼會有那樣的底氣覺得遊客會駐足慢慢欣賞？所有爲了古縣衙而來的人們就這麼匆匆走過通道，幾乎每一個人都在抱怨。
炎熱中在古縣衙裏走了一遍，出門時一仰頭看見前方有一座塔，便要過去看看，同行者揶揄道：剛剛做好的新東西，有什麼可看的？我再仔細端量了一下，紅磚色的塔卻是有些新，但我還是走到跟前看看——塔有名字，叫千年紅塔，始建於北宋建隆二年。也就是說，也叫西塔寺塔的千年紅塔，已有1045年曆史，圍着紅塔轉了一圈，總覺得不像是經歷過千年風霜雨雪的舊塔，不過，作者已不可考的那句詩“影浸池塘夕陽中”，加持了千年古塔的身份。
開着車有浮樑到景德鎮城裏，須臾之間，可是，一路跟着導航尋找我們預訂的民宿，我始終不相信所見就是景德鎮——它就像中國千千萬萬座小城市一樣，有着辨識度不高的樓羣，車來人往的街道上助動車橫衝直撞，然而，路旁的店招或者機關大門旁懸着的招牌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們正行駛在景德鎮。
民宿附近的居民小區圍牆的牆根上，用了很多青花瓷的碎瓷片做裝飾，多少滿足了我對景德鎮的想象，至於走出民宿“川上人家”的大門穿過一條小巷便能到達的古窯民俗博覽區，大概是可以看看的——我說大概，是因爲我們去的時候收費區域已經關門，我們只能在向市民免費開放的園林裏到處逛逛，悄無聲息地將瓷文化融入園林的設計，特別在暑熱慢慢消散的黃昏裏不疾不徐地欣賞，很愜意，而那座樓上酒店樓下商場的那棟現代化的大樓，也頗有得逛，一間間店鋪售賣的產自景德鎮的瓷器，看得我目不暇接，尤其是那間售賣故宮收藏仿製品的鋪子，那一件件價格不菲的瓶呀罐的，煞是好看。我心生歡喜地看着，拿從書裏讀來的關於古瓷知識的皮毛，跟看店的大叔瞎聊，結果當然是被懟得一個趔趄接着一個趔趄。
那一套玲瓏瓷餐具，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那時的家庭用瓷，大的是藍邊碗，小的就是這種碗壁零散着透明米粒的玲瓏瓷。懷舊情緒頓時脹滿胸臆，我想買一套回家用起來，一看價目表，想起來之前又是打碎湯匙又是打碎馬克杯的“劣跡”，算了吧。
回到民宿，值晚班的大叔建議我們去陶溪川看看，說是雖不是週末沒有夜市，但陶溪川的夜燈非常漂亮。那就去吧。
陶溪川前身是景德鎮國營十大瓷廠之一的宇宙瓷廠，不言而喻的原因，這裏已不見數十年前的煙火，景德鎮人便將舊廠房改造成了文化產業區——這種操作，在曾經三步一小廠五步一大廠的上海楊樹浦地區不少見，所以，陶溪川的博物館、藝術家工作室、網紅書店和酒吧在我們看來不過爾爾，至於冷光源映射下的舊廠房，好看是好看，也沒有好看到令人流連忘返，正好一陣大雨兜頭而來，我們就離開了。
景德鎮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哪裏？我毫不猶豫地選擇第二天一早去的三寶國際陶藝村。你不能指望在景德鎮呆了還不足一整天的人明確三寶村與景德鎮市是個什麼關係，但看上去是景德鎮的市郊。一條公路穿行在小山丘之間，山丘上綠植葳蕤。就在濃蔭深處，一間間沿用了當地民居外觀的藝術家們的因爲都閉門謝客，給參觀者留下了無限的美好的想象。也許是暑熱難當，我們在三百國際陶藝村的那個上午，唯有博物館在開門迎客。我們信步入內，看到了不少跨界藝術作品，比如，將國畫用瓷板燒製出來。至於這樣的藝術作品美感如何，我說不好，只能望洋興嘆。
來景德鎮一次，不論如何得帶一點瓷器回家。他們都說，國貿市場的瓷器又好看又便宜，我們信以爲真，便找了過去。偌大一個只賣瓷器的市場，夠我們逛一陣子的，可是，逛着逛着，興致竟然一點一點流失。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賣品相當不錯的店鋪，每一件東西都價格不菲，那我們還不如在古窯民宿博覽區買玲瓏瓷呢。又聽店鋪老闆娘說，市場裏凡是打上“景德鎮制”印記的瓷器，都不是在景德鎮製造的。我們一聽，毫無遺憾地離開了國貿市場，繼而，離開了景德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