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流芳

流芳,我的老家。福建省泉州市安溪縣龍涓鄉竈坪村流芳。這是一個偏居安溪西南一隅的小茶鄉。

一個偏僻的小茶鄉,居然想“流芳”?豈不怪哉!其實“流芳”的本名叫“漏倉”。“漏倉”之名源於一段古老的傳說。

相傳南宋末年,奸臣當道,太子趙構在鎮殿大將軍趙升的護送下,南逃至龍涓鄉內竈村的護國巖(安溪縣第一批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巖中內殿有一漏米洞,漏出的米可供居住者食用。明嘉靖《安溪縣誌》載:“相傳從中出米,僅贍居巖者。後人鑿而大之,遂不復有。”據說這些米就是從竈坪村“漏倉”角落的米倉中流出來的。漏米救人,樂善好施,也足以名傳後世,“漏倉”怎能不“流芳”?

我想,如果現在“漏米洞”還能漏出米的話,流芳已經沒有米倉可出米了。近二三十年來,特別是2005年後,安溪縣委、縣政府策劃了“安溪鐵觀音神州行”活動,在全國各大城市開展以茶文化爲中心的“以茶會友”交流活動,迅速提高安溪鐵觀音的知名度和美譽度,又有“中國茶都”市場的健康運行,以安溪鐵觀音品牌爲代表的烏龍茶的美譽度的不斷提升,全縣鐵觀音種植面積也不斷擴大。鄉親們早早就把水田種上茶樹,並且開墾荒山,種植茶樹,現在家鄉到處是茶園,處處聞茶香,能從“漏米洞”漏出來的也只有茶葉了。

茶鄉人都知道,短暫的夏天有兩季茶葉,即夏茶和暑茶,因此茶鄉的整個夏天似乎都是香的。長久以來,愛茶的人們,總把春韻秋香掛在嘴邊,而閉口不談夏茶暑茶。春茶的生長週期長,韻味十足,餘韻綿長;秋天秋高氣爽,秋茶氣清如蘭 ,沁人心脾;而夏茶暑茶長勢旺盛,成長週期短,韻不足,味不永,但勝在清鮮酸爽,衝勁十足。不論哪一季的茶葉,既是茶農辛勤勞動的成果,也是大自然的饋贈,得天獨厚,值得珍惜。春茶採摘於“五一”前後;秋茶採摘於“十一”前後,所有的上班族都可以利用假期,好好品嚐。而當老師的我愛春茶,愛秋茶,因有長長的暑假,更愛暑茶。利用暑假,回到老家,深入茶鄉,與親朋好友泡在暑茶裏,享受到的不僅僅是酷暑中茶鄉的清爽,還有茶人茶事中濃濃的情味。

老家羣山環抱,綠水環流,深受大自然的寵愛。擡眼望去,青峯連綿,茶園片片,溪流潺潺、白白又淺淺。俯仰之間,一坡、一彎、一谷、一峯,高高低低、疏疏密密,遍地是茶園,茶鄉特有的景緻展現在眼前。我想,這些山水茶園應該認識我吧,要不然,那清涼鮮爽、柔軟芬芳的山風怎能毫無顧忌地撲入我的胸懷,融入我的身心呢?多少次從它們身旁經過,儘管每次都匆匆忙忙,儘管每次都來不及道別,但每次都似親友重逢,倍感親切。

最妙的是,午後騎着摩托車在蜿蜒的山路與茂密的叢林間穿行,上上下下,彎彎繞繞,盤盤旋旋;任車旁的風景隨風掠過,一幅幅,一幀幀,一片片,似寫意山水,靈動淺淡,氣韻天然。如果看到山谷間有一座座芳草如蘭,茶樹稀疏的茶園,不必驚訝,茶園並非疏於管理,而是有意放縱,這是原生態茶葉種植基地。遙望模糊的遠山,淡黃的茶田,如絲如帶,層層累累,由山腳疊至山頂,雖然見不到茶樹的樣子,但我知道那是鄉親們辛勤開墾,精心疊砌出來的茶山,在金陽中,它散發着淡淡光芒,像是一座金山:這是一副清麗的水彩畫了。

摩托車不僅僅穿行在如畫圖的山林茶園間,也可翻山越嶺,穿村過戶。向上可達竈坪、龍田、壩山;向下能到寨仔垵、大林口、下馬水;向左能至西安、毛嶺、後溪坑等等村落。這些村落分散而居,在村路還是泥土路的時候,下雨天滿地泥濘,晴天塵土飛揚,是不適合出行的。現在卻很好:在村路硬化的春風吹拂下,在黨委、政府的支持下,村村通水泥路,一村之隔往往在10分鐘以內的車程。路況好,又值暑茶時節,每經過一個村莊,到處是採茶人,運茶人,晾茶人;到處飄散着茶葉殺青發酵後的清鮮味;也隱隱傳來炒茶所用的機械的吱吱呀呀的響聲。如果走累了,隨時可以停下來歇歇。就算太陽再大,清涼的山風似乎也能把它吹薄,吹軟,吹得輕盈。小茶鄉的風啊,太奇妙了,它甚至能把金黃色的陽光吹淡,淡得可以融入茶園的細枝嫩芽中,化成輕紗般的夢。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恨不得把所有清雅秀麗的景色濃縮成一張照片,揣在懷中。不,這還不夠,最好是把它們製成茶點,以茶水下嚥,永久地放到肚裏,藏在心中。突然想喝茶了,那就回家吧!回到村口,看村莊上空,浮着一層薄霧,散發着一縷縷清鮮味。那是因爲舉村炒茶,茶氣凝空不散。

走進村口,無需情怯,第一戶是真哥家,他在製茶房門前吹着涼風,一見到我就笑着說“元仔,回來啦,來喫茶,你喜歡濃香還是清香,原味或是鮮酸?(因工藝不同而味道獨具的幾款茶)”。就喝原味濃香型吧!於是清洗茶具,喫茶聊天,聊起他的孩子,高中沒讀完就出去開茶葉店了。他說,現在外面的世界發展快,很精彩,年輕人都喜歡出去闖蕩。我說這很好,每個家庭都多向發展,經濟更活躍,你家還是一條龍發展模式,做茶都不愁銷售,真好!

經過第二家,興弟的,又是笑着招呼說“元哥,回來啦,來喫茶”,我又怡怡然地走進去,只見他正掰着茶球呢,手指粘滿茶汁,黑香黑香的。這傢伙踏實勤勞,泡妞有一套,年紀比我弟弟還小,孩子比我家的還大。也因爲早早結婚,安份地守着家庭,安心地炒着茶葉,收入不錯。這不,老房子翻新,又建了一座三層樓。年輕人在家也能過得很精彩!

繼續往回走,沒走幾步,又聽到兩叔招呼喝茶,那就喝吧!聊天的時候,他一臉苦惱地說起孩子,年紀大了,還不找對象,真不讓人省心啊!我一臉尷尬,這孩子曾經是我的學生,在學校可是教育他不能早戀,該不會是我惹的禍吧!心裏這樣想,口中不忘安慰兩叔說“姻緣姻緣,還是得隨緣,就像我,也是晚婚晚育嘛!安心啦,說不定,明天就能給你帶個兒媳回來。”“也是。”他樂呵呵地笑了。

還要繼續喝茶嗎?繼續吧!喝茶,我可是千杯不醉!從參加工作開始喝茶,茶齡二十多年了,天天無茶不歡,嗜茶如命。還因此給自己取了個風雅的QQ和微信名:“烹雪煮茶”。這名字來源於《紅樓夢》中妙玉煮雪烹茶的故事。名字清新脫俗,而人卻難於脫俗,難於脫離人間的煙火味。

回到家,電飯鍋冒着煙,母親已經在煮晚飯了。飯還沒熟,又喝起茶來,與父母聊聊三姑六婆、左鄰右舍的家長裏短,其樂融融,其情洽洽。家裏喝的茶是妹夫家送過來的。他家在龍涓鄉山壇村,也是一個優質的鐵觀音生產地。其他親朋好友也不時送茶葉過來,家裏茶葉富足。父母年紀大了,弟弟也在外謀生,沒有主要勞力,近幾年來家裏沒有製茶了。家裏的茶園並未荒廢,父母常年在茶園上採摘鮮嫩的茶芽,這些茶芽當天就可以銷售出去。茶芽做什麼呢?製成紅茶。應該是受金駿眉、正山小種等紅茶的啓發,一些茶農與時俱進,改換工藝,用烏龍茶的茶芽做出香醇味永的紅茶。這既豐富了烏龍茶的製作工藝,也解決了老年茶農的生存問題,還能搶佔紅茶市場,開拓鐵觀音的發展領域,一舉多得。

喫完晚飯,父母看起了閩南語的電視節目,而我則習慣出去溜溜。在這盛夏的夜裏,行走在淡淡的月色中,微風輕送,盡是茶的芳芳。我東邊走走,西邊竄竄,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二舅家。一進家門,一陣陣茶香沁入心脾,沒見到人。也許是聽到外面的動靜,二舅掀開掛簾,從空調殺青房裏笑着走出來。“茶葉還不能下鍋嗎?二舅。”我笑着問。他邊泡茶邊說殺青的火侯還沒到。以前沒建空調房的時候,暑茶做不出清鮮味,就當樹葉賣了。現在,把空調調到十七八度,用來殺青最適宜。不一會兒,四舅、六舅、吉叔、阿炳等親鄰紛紛到來,大家喝了茶,鑽進空調殺青房,一起探討交流,互傳管理茶青的經驗。有的說香味已足,葉邊已紅,葉片已軟,可以下鍋了;也有的說,香味不夠濃,紅邊不均勻,葉片不夠蔫,發酵還不夠;還有的說,發酵到什麼程度與茶葉產地有關,高山與巖地的茶,葉片瘦薄,發酵不可太過,田地的茶,葉片肥厚,發酵不可不足……聽着他們各抒己見,我大漲知識,製茶也是一門很深的學問啊!

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和叔叔們製茶可辛苦了。用大鐵鍋炒完茶,揉完青,用白布把茶葉包成足球狀,然後坐在條凳上,雙手沿着條凳來回不斷地搓茶球,搓結實後,放一會兒,等茶稍微定型,打開白布,掰開茶球,弄散後又包束起來,再次搓、揉、捻,直至最後定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父親和叔叔們的手都脫皮了,還得繼續幹。現在好多了,有急束機、揉捻機等茶葉機械,又能用空調控制殺青,親鄰們在不斷交流切磋中,技藝不斷進步,質量不斷提升。當然,半機械化勞動,也大幅度地提高產量,滿足了人們提高生活質量的需要。 當我說起那些辛苦的日子時,他們記憶猶新,感嘆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

喝茶聊天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地,月上中天了。該回家了,踏着月色,走進寧靜的夜裏,遠處茶園邊,溪澗旁,不時傳來蟲鳴蛙叫聲,夏夜更顯幽謐了。勞累一天的人們漸漸入睡,然而,茶青無眠,茶香氤氳,夜色流芳。

當我輕輕推開家門時,一家老小已傳出勻長的呼吸聲,大概做着香甜的美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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