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人生

最近剛讀完一本書,叫《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是一本社會學調查報告,內容說不上震撼,但確實令我心生感慨。

全書描寫的是生活在深圳三和人力市場及周邊的一羣人。他們全部來自社會底層,由於各種原因聚集於此,信奉“幹一天玩三天”的生活哲學,但凡還能活下去就絕不做工,實在瀕臨絕境了纔出去做“日結”的工作,掙到了兩三天的生活費就再次迴歸原有模式,閒聊、看熱鬧、混網吧、買彩票……循環往復。即使在這種生活中時常要面臨沒飯喫(那就捱餓)、沒地方睡(那就睡大街)、沒煙抽(那就跟人白要)的窘境(他們管這叫“掛逼”),也從來沒想過主動尋求改變,寧願把生命就這麼一天天的耗費下去。

之前我也很疑惑,人怎麼可以這樣活着?但書中無數活生生的例子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人真的可以就這麼活着。

形成這種結果至少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個人原因。這些人很多都是農村留守兒童出身,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出社會討生活,開始往往也會去工廠上班,漸漸的因爲工資太低、工作太枯燥等原因出來。然後又多半會遭到一些生活的打擊和不幸,像行李、身份證被盜,被黑中介欺騙以致財產損失等等。由於沒有像樣的謀生技能(有些人即使有也不願去做),只能靠出賣體力,好喫懶做又遊手好閒的習性更談不上自律上進,最終形成了懶惰且自暴自棄的生活模式。

另一點就是受身邊人影響。人都是環境的產物,剛開始陷入這種處境時,許多人也是很慌亂心虛的,但看着其他人就這麼以“生物最低的生存標準”也能活的下去,而且還貌似很“自由”,於是就彷彿受到了某種鼓舞,久而久之就被同化了。“既然連那些近乎乞丐的‘三和大神’都活的下去,那我又有何不可呢?”這是許多人內心的真實想法。

最後當然也少不了社會因素的影響。宏觀層面的農村留守兒童的教育問題,微觀層面的“三和”周邊與此配套的衣食住行各方面生活環境,共同造成了這樣的局面。於是不僅讓這一羣體長期存活下來,還形成了羣體內集體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最終它們共同構建出一個如黑洞般巨大的漩渦,讓投身其中的人再也無法抽離。

令我相當感概的一點是,除了那些被動留在這裏的人,還有些人竟然是主動選擇長期生活於此的。有的人明明具有找到穩定工作的謀生技能,但卻不願意幹;還有的人甚至是慕名而來,來之前就知道這裏的情況,卻還是來了並且自得其樂,即使常常陷入“掛逼”狀態都不願離開!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人有各人的選擇。

“三和青年”的家庭意識往往也很淡漠。有些人是跟家裏人鬧翻了纔出來的,淪落到這裏以後就更不想回去了,跟家人難以交代是其一,怕被同鄉輕視嘲笑是其二。本來許多人童年時跟父母的相處就是聚少離多,現在處境艱難跟家人的聯繫就更是細若遊絲。不顧親情,不管未來,只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愁來明日愁。

聯想到近幾年大肆流行於網絡的“佛系”“喪”“躺平”“內卷”等熱詞,三和青年的選擇好像也不難理解,不過差別在於絕大多數網友都是一邊喊着“躺平”一邊瘋狂“996”加班的,但前者可是貨真價實的“躺平”,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去做“日結”賺錢的。這種知行合一的“淡泊”,倒頗有幾分古希臘“犬儒主義”的遺風——別說,書中還真描寫過一個三和青年曾經落魄到跟狗搶一口食物的情景。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在可見的未來像“三和青年”這樣的人肯定會越來越多,雖然他們的行爲未必會那麼極端,但這種趨勢似乎已經隱隱形成,並很有了些不可阻擋的意味。因爲據我的觀察,現在這一代代正在成長起來的年輕人跟歷史上的任何一代人都實在太不一樣了。

誠然,任何社會都必然會有一羣人數不多的“非主流”,它們也因此成爲大衆眼裏的異類,但我想文明社會的標誌就是對異類儘可能的理解和包容,人類文明也因此而進步。只要沒有影響到他人,沒有違反法律底線,並選擇承擔相應後果,那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就是各人的權利。你可以不提倡不喜歡不認同,但請你接受。

我也無意評判他們的選擇,因爲我並沒有這樣的資格,而且我始終記得菲茨傑拉德的一句話:每當你想要批評別人的時候,你都要記得,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人人都擁有你所擁有的優越條件。我甚至很期待有機會能跟他們坐下來好好聊聊,仔細傾聽他們的所思所想,觀察他們的所作所爲,因爲如果這樣,那麼我對當下這個世界的理解就必定更清晰、更廣泛、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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