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雨荷花滿院香(第三十三章 安姐兒的夢)

張澄安午睡起來的時候,院子裏靜悄悄的。張先生還在縣學勤奮教書,竺氏似乎跟朱氏約好去了城西的北街。沒有知了的叫聲,只有清風吹過桂花樹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張澄安披散着頭髮坐到桌前,拿了筆在硯臺裏潤了潤,鋪開信紙寫了一行:“錦哥兒,我今天做了個夢…… ”

她沒有繼續往下寫。一醒來,夢裏的內容就有些模糊了,越是努力去回想,看不真切的東西就越多。

張澄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夢見餘錦榮了,而且夢裏的感覺讓她有點心慌。幸好家裏只有她一個人,似乎那種心慌可以藏起來慢慢理解。

她在夢裏又回到了做風水那兩天,跟餘錦榮兩個人住在四金巷的院子裏。仍舊是餘錦榮發現她穿着溼透的繡鞋睡着了,於是打了水來讓她泡腳。

“不知道爲什麼,實際上的你也幫我脫了鞋襪,可是夢裏我就覺得不自在。”實際上,夢裏的張澄安努力把腳從餘錦榮手裏掙脫出來,因爲動作太突然,水盆被踢翻了,水潑了餘錦榮一身。

她沒有來得及去想心裏不自在的原因,急忙拿了旁邊的帕子想到餘錦榮身邊給他擦衣服,可是餘錦榮看到她光着腳踩在地上,也急忙站起身來,想把她抱回牀沿坐好。

兩個急匆匆的人撞在一起,從地上站起身來的餘錦榮顯然力道更大一些,張澄安被撞得往後退了一步,腿拌到牀邊,往後倒下去,餘錦榮此時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跟着往張澄安的方向倒下去,最後兩個人雙雙倒在牀上。張澄安的頭還磕到了牀頭架子,發出了一聲痛呼。

當餘錦榮撐起身子,去檢查張澄安撞到哪裏的時候,張澄安突然感覺有哪裏不對勁。也許是夢裏的時間變慢了,也許是夢放大了她的感官,總之她似乎很清晰地聞到餘錦榮身上那種帶着雨後水汽的青草味,餘錦榮的胸口靠得很近,近到她聽見他胸膛裏一顆心砰砰跳得極快。

夢裏的張澄安覺得自己的心裏好像藏了一把琴,就在剛剛那一瞬間,琴絃輕輕動了一下。明明是很輕的顫動,卻讓張澄安整個人都不知所措起來。她好像聽到餘錦榮着急的聲音:“安姐兒,磕到哪裏了,我看看,疼不疼?”那聲音就在耳邊,溫潤清朗,可又渺遠起來,像她的心一樣飄忽不定。

夢醒以後,她的第一反應是給餘錦榮寫信,可是寫了幾句卻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夢裏的細節越來越模糊,可夢裏那種溫柔繾綣的情緒在胸口徘徊不去。她呆呆坐在桌前,舉着筆的手無意識地慢慢落下,筆在紙上留下一個烏黑的墨點。

她不想去洗漱收拾,也不想放下筆,好像稍微動一動就會讓夢裏的情緒散掉。錦哥兒,我這是怎麼了?她回味着夢,又不敢多想,只是臉悄悄紅了,像清晨朝陽初升,一絲一縷地給泛白的天空添上豔色。

一張信紙塗塗抹抹,最後張澄安並沒有能夠寫完這封信。她覺得自己有點明白話本里蛇妖對書生那種咬牙切齒的感情了。之前她看話本的時候,還覺得蛇妖很傻,不就是書生救過她一命,她不僅要幫他避開生死劫難,而且想盡辦法幫他考中進士,送他大好前程,甚至連書生移情別戀之後想要找道士降伏她,蛇妖也癡心不改,只是想要問個明白。

曾有一度,張澄安覺得自己寫不出話本就是因爲沒法代入話本里那種生生死死分離聚合的情感。

但是她現在好像有點變了。她仍舊覺得蛇妖很傻,但是她有點明白那種柔腸百轉的付出和悲傷了。張澄安也跟着話本里的蛇妖一起咬牙切齒:“呸,男人有什麼好的。遠離了他,不是活得更自在?”可是她卻好像知道爲什麼蛇妖沒法遠離書生了。

張澄安把寫了改改了寫最後也沒有寫完的信展開鋪在桌上,取了另一支筆蘸了清水,使勁在信紙上塗抹,用清水把墨跡化開,把好好一張紙弄得皺皺巴巴破破爛爛。

又從多寶架上取了前幾天寫的信,一一展開看了,一時覺得當時自己的心思真巧,竟然能想出這樣的比興,一時又覺得信裏寫得太幼稚可笑,說不定會成爲餘錦榮取笑她的素材。

但是要她把這些信也毀去,她又捨不得,思來想去,還是找了個放舊物的小盒子,把信都塞進去了,眼不見心不煩。

“不寫了不寫了,想那麼多做什麼。”張澄安把紙筆撂到一邊,撿起桌上的一本遊記看起來。

一向精彩的風土人情、民間志怪,這會兒竟然一點也看不進眼睛裏。一行行字像蝌蚪一樣在書頁上游來游去,明明每個字都認識,卻每個字都看不懂了。

“也許錦哥兒現在正在溫書,沒有我在一邊打擾他,他不知道多清靜。”張澄安眼睛盯着書,腦子裏卻冒出這樣的念頭。

這世間最不講道理的就是這樣,我在這裏想你,想得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神,甚至連最喜歡的話本遊記都索然無味起來,可是你不僅不知道,而且還有可能在注意另外的事,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

《詩》裏那句“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真是一針見血。

餘錦榮一直希望張澄安能明白自己對她早已不是小夥伴的感情,他希望能夠得到張澄安的迴應。可是在偶爾的輾轉反側之餘,他的大半心思仍舊要放在科舉前程上。他可以悄悄試探張澄安的心思,在張澄安沒有意識到的時候用未婚夫的身份對她好,但是在張澄安沒有開竅的時候,他也可以從容退回到小夥伴的身份上,從不會有進退失據的時候。

張澄安則不同,一旦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意,便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坦然面對餘錦榮了。她是遲鈍到一點都感覺不到餘錦榮的心思嗎?難道她一點也不理解未婚夫和小夥伴的區別。不是的。只不過她像躲在窩裏的小燕子一樣,膽怯地看着外面陌生的世界。她很怕邁出這一步就退不回去,萬一外面雨疾風狂,而她又退不回窩裏,到時候又該如何是好。

從某種意義上說,張澄安就是在自欺欺人。她故意把身份固定在小夥伴的範圍,好像這樣她就不用面對長大帶來的種種困擾。

當這個夢讓她再也沒辦法自欺欺人下去的時候,張澄安甚至下了一個懦弱到極點的決定,逃避。她不願意見到任何與他有關的人和事,甚至連想都不願意去想他。

最近幾年都健健康康的張澄安不知怎麼回事生病了。

竺氏一邊端了藥給張澄安喝,一邊笑道:“在考場的號舍裏熬着的難道不是錦哥兒嗎?怎麼活像是安姐兒你在考試,還把自己緊張病了?”

張澄安低頭喝藥,不讓母親看到自己的表情。她不想把自己的心事說給任何人聽。喝完藥就又躺到牀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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