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托馬斯·曼《浮士德博士》片段2

1.城裏的服裝不關她的事,就跟不關她丈夫的事一樣;貴婦人那樣的不適合她,相反,鄉村那半戲裝化的服裝卻合適極了,我們所認識的她穿的就是這樣的衣服,結實的,正如我們所說的那樣:自家做的裙子,配上一件滾邊緊身背心,有些粗壯的脖子和胸脯的上半部從背心的方形領口處露出,胸前再戴上一個簡潔、輕巧的金首飾。淺棕色的、習慣了勞作的雙手,既不粗壯,也沒有得到過過多的保養,結婚戒指戴在右手上,我想說:這雙手有着極爲人性的正確和可靠,故而看着它們就是一種愉快,同樣令人雙眼感到愉悅的還有她那兩隻行動麻利、不太大也不太小的誠實的腳,它們穿在舒適的平跟鞋裏,綠色或灰色的羊毛襪子則緊緊裹住那好看的踝骨。她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
2.母親的虹膜的烏黑和父親的虹膜的碧藍在他的眼睛裏混合,成爲一種陰涼的藍-灰-綠,這細小的散發着金屬光芒的斑晶,與之相對應,瞳孔周圍現出一圈鏽紅;對我而言,我敢打心眼裏肯定,正是父母的眼睛之間的這種對立及其顏色在他的眼睛裏的混合,使得他的對於美的判斷力在這方面變得搖擺不定起來,讓他在長達一生的時間裏無法決定,當着別人的面應該給予哪種眼睛,黑的還是藍的,以優先的權利。然而,他卻總是愛走極端,要麼是睫毛之間那宛如瀝青一般的光芒,要麼就是那清澈透亮的天藍。
3.田野和森林,池塘和山丘,鄉村的兒童世界連同其四周簡樸的風景,這正是阿德里安十歲以前的早期環境,他父母的家,他的發源地,我因此也被包括在內,和他聯繫在了一起。倘若不是這樣的話,我又何必流連於這些個別的回憶當中呢。
4.那是一個藝術家的生活;而又因爲我這個質樸的人,被賦予瞭如此近觀的使命,所以,我的靈魂對人類生活及其命運所懷有的全部情感,也就一股腦兒地集中到了人類存在的這一特殊形式上來。這種特殊形式,它在我的眼裏,鑑於我和阿德里安的友情,就是所有命運形態的範例,是被我們稱之爲成長、發展和命中註定的那種東西所感動的經典動機——而它很可能也真是如此。因爲,儘管藝術家在長達一生的時間裏,可能會比專注於功用-現實的人更加接近,而不是更加忠實於他的童年;儘管人們可以說,他和後者不同,他持續地堅守在兒童那夢幻般兼純人性的和遊戲的狀態,那麼,從不曾被觸動過的早年直至那不可被預測的成長的晚期,他所走過的這條道路,就不知要比作爲市民的那個人所走過的道路寬廣多少倍、兇險多少倍和令旁觀者更感震驚多少倍了。而只要一想到,他也曾經是個孩子,我的眼淚就會情不自禁地流淌下來。
5.我是一個守舊的人,我始終堅持着某些爲我個人所喜好的浪漫主義的觀念,其中當然也包括藝術家和市民之間的激情對抗。類似於上述的言論,阿德里安如果聽到,那可是會冷冷地加以駁斥的——如果他認爲還值得一駁的話。因爲,他對藝術和藝術家的認識極爲清醒,甚至是條件反射式的入木三分。對於世人一度喜好用來裝模作樣的“浪漫主義的小題大做”,他可是絕對的深惡痛絕,他甚至不願意聽到“藝術”和“藝術家”這兩個字眼。而且,只要有這兩個字眼在他的耳邊響起,他對它們所懷有的那種極端的厭惡之情就會一清二楚地掛在他的臉上。同樣的情形也適用於“靈感”一詞,無論何人,當着他的面,可千萬不要去提這個詞,如果迫不得已非提不可的話,那麼,也得用“點子”這個詞來取而代之。他仇恨這個詞,他嘲弄這個詞——而我則不得不拿起放在我手稿前面的吸墨紙,用它來遮住自己的眼睛,因爲我現在所紀念的正是他的這種仇恨和嘲弄。啊,這種仇恨和諷刺,它們遭受了太多的摧殘和折磨,它們甚至連因精神兼時代的變化而引起的那種非個人的結果都算不上。然而,這些變化卻在其中發揮着作用。我記得,他上大學時就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十九世紀肯定是一個舒服得不能再舒服的世紀,因爲,同上一個時代的觀念和習俗決裂,還從來沒有讓人類像現今生活着的這一代人那樣感到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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