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白雪照着大地》:明月白雪照見了什麼?

也有《收穫》文學雜誌,可一看到《凍土觀測段》這樣的篇名,我就將董夏青青的小說跳了過去。還好,這麼多年來一期一期地閱讀《思南文學選刊》,已經非常信任編輯部的眼光,這纔沒有錯過《凍土觀測段》。

抱怨當下文學作品缺少峭拔的高山峻嶺的讀者,可以讀一讀被2021年第4期《思南文學選刊》放在“敘事”頭條的《凍土觀測段》,故事剛剛起勢,一句“凍得太狠了,血管找不到了”,就將主角、排長許元屹犧牲的環境交代得凜冽徹骨。

董夏青青的《凍土觀測段》,截取了一段發生在凍土地帶兩國邊境地區兩軍對峙的過程,述說了一個來自農村的邊防軍戰士許元屹爲國爲戰友捨生忘死的故事。30多年前讀過李存葆的長篇小說《高山下的花環》、看過郭方方和周曉文導演的電影《他們正年輕》之後,幾乎就沒有讀過看過以邊防軍爲題材的小說和電影了。雖說小說和故事片都歸屬虛構,但源於真實生活是我們對文藝作品的認知。這些年,隨着文藝版圖粉色化得越來越嚴重,一種錯覺慢慢生成:歲月靜好是自然而然的常態。我們全然忘了正是因爲有了董夏青青在《凍土觀測段》裏寫到的人和事,歲月才能靜好到允許我們迷失在粉色裏忘乎所以。

惟其如此,董夏青青創作《凍土觀測段》這樣的小說就非常適時了。可惜的是,如此剛猛的小說近來難以讀到,所以讀完後我意猶未盡,便又將緊隨其後的《明月白雪照着大地》讀了。

李嘉茵,是《明月白雪照着大地》的作者。如今,女作家的小說都寫得如此剛烈和勇猛嗎?就《明月白雪照着大地》,至少可以從兩個層面窺到這位女作家下筆有多麼剛烈與勇猛。

一是李嘉茵的語言。“飛蛾如雪沫般撲來,他揮動雨刮器,將屍首斬斷。骸體被雨刮器刮至稀零,青色蟲翅粘在玻璃上”,“他聽說,象牙販子摘取象牙時,多是用麻醉槍將象射倒,隨後立刻切掉象的半張臉和長鼻,裹挾整根象牙潛走。只剩半張臉的象,在原地掙扎,哀鳴許久纔會死掉”,當我決定從李嘉茵的小說中摘取兩段文字來佐證我關於李嘉茵下筆又剛又猛的觀點時,特意選擇了以上兩個片段。在“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的時代精神鼓舞下,獨生子女家庭又自然而然地擯棄了千百年來重男輕女的中國風俗,使得一代城市人的性別差異越來越小。然而,被當做男孩養大的女孩終究逃脫不了女性的生理和心理特徵,具體而微的表現之一,就是那些喜歡將飛蟲和動物寫入作品的女作家們,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腔柔情。然而,《明月白雪照着大地》中李嘉茵筆下的飛蛾或者動物,勢不兩立的勁頭迎面而來。那種哪怕破碎也不妥協的乾脆,當然是李嘉茵爲了她的人物賦予飛蛾和大象的特性,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

飛蛾和大象,在我讀來隱喻了《明月白雪照着大地》的主角“他”的兩段不一樣的人生。揮動刮雨器斬斷飛蛾時“他”的故事,《思南文學選刊》用了宋體來排版;爲半張臉的大象而怒不可遏地“他”的故事,則是用書宋體來提示讀者。將“他”的兩段人生互相穿插、互相糾纏地鋪陳在一篇小說裏,從而完成人物的塑造,這種寫法不是《明月白雪照着大地》的首創,選刊或者李嘉茵是生怕讀者將“他”的人生故事讀竄了才特意用兩種字體強調出來的嗎?不是。

書宋體裏的“他”,是反恐戰士。爲保一方領土的平安,“他”在帕米爾高原整整三年的日常,就是在極端天氣裏駕駛棕綠卡車在邊防站與營地間往返。過分寂寞,讓“他”每日開車追隨日落軌跡;儲備匱乏,又迫使“他”不得不撿拾被郊狼啃食了大半的羊的殘骸“架起火來烤”……“他”已經接受,寂寞和對食物的慾望都是一個反恐戰士必須承受的生活常態。而“他”終究被軍醫診斷爲“精神狀態已不再允許他繼續完成營地任務”,不是因爲一顆子彈從“他”左邊鎖骨穿過肩胛射出,而是那個能將血旺做成一道名菜的戰友小博死於一次與恐怖分子的正面交鋒後,“豎立着的一雙眼,眼中有驚詫,似乎不知淌過額頭的血流緣何而來”這樣一個畫面。

若不是軍醫的一紙診斷,“他”大概會一直開着棕綠卡車巡視在反恐前線——我想,這是李嘉茵創作《明月白雪照着大地》的初衷吧?塑造一個和平時期貌似平凡但鐵骨錚錚的英雄。然而,帕米爾高原以及反恐前線,畢竟是十分特殊的場景,也是相對容易造就英雄的環境,就像《凍土觀測段》中的許元屹,因爲所處環境特別惡劣,“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而李嘉茵,想要一個永遠的英雄,在帕米爾高原和反恐前線如此,在看上去平安無事的東北平原上也如此。也就是說,李嘉茵希望“他”不是瞬間英雄,而是人格中就有着永不褪色的英雄氣質,所以從帕米爾高原歸鄉“降”爲地方警察後,“他”與之搏鬥的對象從爲了象牙能殘忍地砍削掉大象半張臉的惡徒,變成了紛紛揚揚落在車窗上的飛蛾,依然以自己的英雄氣概震懾突如其來的亡命之徒:“躲避男人揮來的短刀時,他踉蹌了一下,慢了半拍,擡手格擋,被劃傷小臂,血湧出來……”

我更喜歡《明月白雪照着大地》,李嘉茵還通過“他”的眼睛讓讀者認識了英雄羣像。同爲地方警察的老何,負傷後不得不病退開啓羊肉館謀生,在鋼質柺杖不慎滑落後,按住打算替他撿拾柺杖的前戰友陳實,“彎下身,卯足勁,撲騰半天,將柺杖歸位,臉憋得潮紅,渾然無事地說笑,置酒”——爲英雄唱讚歌的這一筆,可謂是李嘉茵的神來之筆。至於“他”在月黑風高大雪漫天時前去增援的陳實,已經“右手被銬在一根松樹枝上,身體像一塊散落的布,意識模糊,四肢僵硬,下肢有傷”,可當“他”簡單處理過陳實的傷處打算開車迅速將陳實送進醫院時,陳實拉下了手剎,“就兩個人,其中一箇中彈,跛足,走不遠……”關於老何的陳實的片段,是我讀《明月白雪照着大地》時最哽咽的時刻。

篇名《明月白雪照着大地》化用了伍佰的歌曲《挪威的森林》中的一句歌詞“雪白明月照在大地”,在此之前的兩句詩“那裏湖面總是澄清/那裏空氣充滿寧靜”,庶幾可用來吟唱“他”待過的帕米爾高原和前去救援陳實的一路風景,“一切景語皆情語”,李嘉茵讓讀者由“明月白雪照着大地”找到伍佰的原歌詞,是想提醒讀者,明月白雪照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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