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河往事 3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毛河彎彎,似月牙兒一般,繞村而過,然後一路向南,曲曲彎彎磕磕絆絆奔向淮河。

這裏原來叫毛家灣。毛家灣有二姓,一陳姓,一毛姓,老家都是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老鴰窩裏的人,明初東遷,兩大家人一路東來,中途瘟疫加飢餓,來到河南一家就剩下一個獨苗兒,兩人拜了把子,在一個河岔子南岸落下了腳。陳姓住河南,毛姓居河北。後來毛姓居多,小河岔跟了毛姓,叫毛家灣。陳家人少,稀稀落落散佈在南窪,叫陳家窪。

初時,兩家互相幫襯着,來往親密,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快樂的生活着。

那一年,天下大旱,毛家灣也不例外,雖說不十分厲害,但是莊稼已眼見着乾枯,如果得不到灌溉,恐怕會顆粒無收。

那天,一大早,毛家就到村南毛河擔水澆玉米。

那時候村裏沒有井,喫水全靠毛河。而如今乾旱無雨,毛河變成了淺水溝,最後淺水溝斷了流,斷斷續續汪着幾灘水。

就這麼一點活命水,如果水都澆莊稼了,人還怎麼活嘛。可不澆莊稼便會絕收,沒了糧食,人一樣不能活命。

祖父也是急了眼,見勸也沒用,便用鐵掀挖了個深坑,把附近一段水全引進了陳窪裏。毛家灣裏沒了水,毛家灣人就去舀陳家窪裏的水,但祖父哪裏肯讓,輪了鐵鍬,誰去拍誰。可毛家人爲了以後能有糧食喫,也是拼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前仆後繼,拍倒了一個,又一個上來。

初時,祖父拿鍬拍屁股,後來拍背,再後來,拍腦袋。這下壞了,毛家人腦袋被開了瓢,激起了血性,回家各持了鐵叉棍棒,將祖父圍住,就是一通亂打,等祖父家人拿了棍棒趕到,祖父已經被拍倒在水泥窩裏了。兩家頓時一場混鬥。要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上游的河水突然衝過來,兩家人真不知要有多少人命喪毛河。

祖父流血過多,死了。我家雖然死了人,但理虧,毛河不是我家的,就不能不讓毛家用。最後毛家賠了銀子和田地,這事不了了之。但這個仇,結下了。

從此,兩家各過各的,再不來往了。

毛家越過越好,陳家越過越差。到了民國初年,毛家老三做了縣長,後來不做了,回鄉了,但官威猶在,人稱毛老爺,所住的門樓也是高高大大,相形之下,祖父家的草房子、土門樓就像個趴趴屋。兩家貧富距離越拉越大。

那一年,天氣有點兒反常,暖了一個冬天,在春節來臨的第四天,忽然就冷了,來了一個倒春寒,下了一地的鵝毛大雪。我爺爺說,這老天,冬天該冷的時候不冷,這到春天了,該暖和了,卻忽然冷起來了,下起大雪來了,這不正常,只怕要出什麼幺蛾子啊。

當然,往年正月,也下過大雪,只是沒這大,這雪,咋恁大呢,片片鵝毛大雪,像個調皮的孩子,翻轉着身子,跳到樹的身上,跑向屋的頂上。不一會兒,院子裏,樹枝上,屋頂上,全趴滿了皚皚白雪,整個世界霎時間銀裝素裹。

正月十五雪打燈,十五沒到,燈還沒點,雪已漫天。

我爺爺擔心的事,來了。毛老爺家裏老太爺,去世了。論說,這事,與我爺爺八竿子打不着,卻偏偏,一棍打着了,打得我爺爺暈頭轉向。毛老爺家要拔墳,看中我家那塊四四方方的三畝田地了!拔墳,也就是祖墳換個地兒。

晚上,毛老爺約了我爺爺,要買那塊田地。我爺爺當時就懵了。毛老爺一言九鼎,他說出的話,沒人敢言個“不”。我爺爺這個小人物更是得罪不起。

思慮了良久,我爺爺決定不賣。這不是得罪不得罪的問題,那是全家唯一活人的口糧田,他不能拿一家子人的生命開玩笑,也開不起。

我爺爺的回話是:地賣了,一家老小要喝西北風。

毛老爺很乾脆:“我拿地換。正北我那一塊好田地,不比你的少,也不比你的差。”

見我爺爺還有點兒猶豫,毛老爺當即立斷,臉一沉,說:

“就這樣吧。你也不虧。”

就這樣定了。毛老爺寫下契約。我爺爺立在那,像樹樁。管家尤二拉着我爺爺的手硬是按了手印。

第二天,我爺爺到換的那塊地一看,全是一毛不長的鹽鹼地,就是種好了,一年也難打半擔糧。我爺爺一下子心涼了半截。如果換了地,就意味着,本就不富裕的家,以後要餓肚子了。

我爺爺找到毛老爺,毛老爺一聲冷笑:“廢話!這塊本就是我家的,你家賴着種了這麼多年,我換給你一塊地已是不錯了,如今你又反悔,你當小孩過家家,想怎樣就怎樣麼?”

我爺爺說:“你那塊地太薄了,種不出多少莊稼,以後我家喫啥?”

“你家喫啥不喫啥與我有關嗎?”

“可你那地也太差了……”

“你說差就差了?啥都是由你說的了?再說了,人勤地不懶,你要是不好好種,再好的良田也白搭。你回吧。”

我爺爺不走:“那塊地我不要,你再換塊地吧。”

“其他沒有,就那塊。”

“你這是仗勢欺人。”我爺爺犟勁上來,脖子上的青筋梗了老高,有點兒不管不顧了:“我不換了。”

“不換?還由得你啦?真是哄着不走,打着倒退,不識趣的東西!”

“誰是東西?”

“你是!來人啦,這人鬧喪,給我狠狠的打出去!”

過來幾個家丁,不由分說將我爺爺毒打一頓,架出門外。

好大一會兒,我爺爺才忍着巨疼,爬起來,慢慢回到了家裏。

我爺爺有點失魂落魄。可內心裏,卻下定了寧死不換的決心。

翌日清晨,我爺爺扛了把鐵鍬,下地了。他要守在地裏,寧死不讓毛家挖墳。既然毛家不讓活了,活着還有啥意思?拼了吧。卻不料毛家去的人更早,更多,一地的家丁,我爺爺剛一到,就被一陣亂棍打出。眼看着墳坑挖好了,我爺爺可真急眼了,不知哪來的爆發力,一鍬拍倒幾個家丁,衝過去,平那墳坑。

嗩吶聲聲,老太爺的靈車下地了。

當時,爹正跟在毛家老太爺棺槨後面看熱鬧。一個小夥伴跑過來對爹說:“不好了,你大和毛家人打起來啦!”地方方言,大,就是爹。

等爹跑到地裏,正看到管家尤二掄起鐵棒,照我爺爺頭上,“噗”的就是一下,我爺爺頭上紅的白的一下竄出老高,人立馬軟塌塌倒了。

爹頓時紅了眼,情急之下,要衝尤二拼命,但是被隨後而來的鄰居給死死抱住了。以一個七歲小孩之力,與膀大孔武的尤二相比,無異於以卵擊石。

嗩吶聲聲,嗚嗚咽咽,在送毛老太爺上路,又似在哭蒼天不公。

爹抱我爺爺入懷。那一刻,爹眼裏滿含着無盡憤怒與悲哀。

我爺爺就那樣靜靜地偎着爹的肩膀,如果不是鼻子嘴裏腦門上咕咕流血,簡直就像是睡着了。而尤二那一棒,自此無比清晰的印在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這真是飛來橫禍呀。

那一刻,爹悲憤難抑,向着葬禮中的毛老爺們大喊:“此仇不報,天理難容啊!”

我爺爺被下葬到毛老爺的那塊不毛之地。

那天,雪花如鵝毛,狂風吹人倒。漫天的大雪,呼嘯的狂風,猛烈的撕扯着爹散亂的頭髮。填好最後一鍬土,鄉親們默默回了。爹拄着鐵鍬,眼望混沌的天際,一陣陣的怒火,梗塞胸間,使得胸膛幾乎要炸裂,要衝出喉頭,卻怎麼也衝不出來,直憋得爹臉色發紫,發漲。一旁的劉和尚說:“哭吧,哭吧,要哭就大聲的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受了。”劉和尚是爹的發小,家貧,自幼就許給了毛家廟做了和尚。說白了,也是毛家一個打工的。

爹一下如山洪暴發,哭了個天昏地暗。

雪愈發的大了,一望無際的雪花紛紛揚揚,整個毛河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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