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病友、白衣天使

上海普陀區的老許,前天上午剛出院,他的33號牀位,馬上就被大慶來的老康搶佔了;今天,浙江的老陳前腳剛走,崇明的老裘後腳跟着來了。

提起老陳,老王就覺得好笑。天剛矇矇亮,他就輕手輕腳起了牀,開始有條不紊的整理着帶回家的行李。就一大一小兩個包,用得着起這麼大早嗎?

小心翼翼的老陳,以爲不會驚動老康和老王。實際上,一貫早睡早起的老王,早就看在眼裏,要不是醫生關照他好好休息,早就起來刷牙洗臉了,哪有閒心賴在牀上閉目養神呢!

再說,就是老陳不起早,老王這兩夜也被老康打雷似的呼聲,吵得夠嗆。自從老許走後,老王就沒睡個安穩覺。連夜裏來查房的護士,聽到33牀的呼聲,都笑着問翻來覆去的老王:是不是吵醒了?

這個老康,來上海肺科住院已經兩天了。記得兩天前的中午,當老康揹着黑包提着網袋出現在病房門口時,老王瞧着他的德行就斷定:這老頭和他一樣,也是個從鄉下來的。

你看:其貌不揚的外表,瘦瘦的小個,額前一絡亂糟糟的黑髮,長衫下着一條不合時宜的黑色短褲。你說都農曆八月中旬了,還像個臭美的女人,穿着短褲招搖過市。問題是你老康倒有長腿呀?既沒長腿又是個男人,你晃悠個啥?

可是,幾分鐘後,聽了老陳和老康的相互介紹,嚇得老王一跳:這個老康不簡單!他不但是個東北的城裏人,而且還是個東北某大學的教授!正如老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老王雖說沒有去過東北,但聽說東北男人個個高大威猛、嗓音粗壯,連女人也是個五大三粗的假小子。真的想不出,眼前的五短身材的老康,也是來自東北。可是身爲教授,說話聲音不用說肯定清脆響亮,哪有像他一付娘娘腔的細聲細語呢?老王對此嗤之以鼻。

他心想:既然你老康是個老師,更應比別人懂得身體的重要,一旦有小毛小病,何不趁早治療?反而弄得這般田地,千里迢迢跑來上海求醫?還姓”康”呢,對得起這個”康”字嗎?真的好笑!告訴你老康,別在我倆面前裝腔作勢,非則自討苦喫。

你想想,老陳是廠裏的電工,用得着向你老康請教學問嗎?我老王是個滿大街一抓一大把的農民工,更用不着低聲下氣求你老康。既然大家來到這個病房,是機緣巧合,非則三人天南海北,不要說住,就連碰也不知道能否碰得到呢?

老王是這樣想的,可人家老康卻不是這樣一個人!飯後聊天,老康一臉笑容,謙恭有禮,從不端着教授的架子,侃侃而談,大家十分愉快,病房裏充滿了歡聲笑語。幾天的相處和老康的言行舉止,讓老王顛倒的觀念顛倒過來了:”爲人師表”四個字,形容老康一點兒也不爲過。

同病相憐的三人,如果遇到別人去另外樓層做檢查,錯過了護士送來的病號服或阿姨送來的飯菜,在病房的人無需吩咐,便主動把屬於他們三人的東西一併領下,放在他們各自該放的地方。

話說老陳,住了七天的院,看到複診的老許住了五天就回去了,心裏也慌慌的,雖說他比老許後來幾天。昨天上午找主任爲出院的事撲了個空,下午又接着去,終於得到主任的同意。

老陳高興得像個小孩,一路笑着走進他們的病房。看着老陳樂得如中了獎,老王老康不用問也猜得出:老陳明天可以回家了。

老陳的32號病牀在北邊,緊臨衛生間,衛生間旁邊是房門。老康是中間的33號,南邊便是靠窗的老王,他是35號牀。

老王來的第一天,護士就領着他熟悉二號樓八層呼吸科的房間佈置。當他倆走在長長過道上時,護士對他說:”八層所有的45個牀位統統安排在過道的南邊(共有50號,逢4的不設牀位),過道的北邊是護士站、醫生辦公室及其它公用設施。男女的洗澡間,安置在過道的北首。”

老王是比老陳後兩天來到這裏住院的。當老王在病房裏把帶來的喫穿用物品安置好後,正和老陳老許打招呼時,戴眼鏡的男護士送來了他的病號服。

衣服剛換好,胸牌上顯示俞某某和毛某某的兩個男實習醫生就過來了,戴着眼鏡的俞醫生認真仔細詢問老王發病誘因和在當地住院情況,瘦而高的毛醫生,同樣戴着眼鏡,一直低頭做筆錄。臨走,毛醫生把老王帶來的就醫資料,作爲參考,一併帶走。

不久,一個年紀輕輕的女護士跑來了,認真的給老王扎留置針。老王一看就知道,裝上這個,肯定要天天掛鹽水了。因爲在二O一八車禍那年,他也放過留置針。

老許對老陳說:”他運氣真好,一到這兒就掛鹽水。”

老陳深有感觸,笑着對老許說:”是的,我兩天後醫生纔給我掛水的。”

老許點頭道:”我第一次來,也和你一樣。”

一會兒,一臉微笑的小護士,雪白的小手上拿着兩袋鹽水,走向了35號牀,驗證了老王的姓名後,踮起腳尖,把鹽水掛在屋頂上吊下來的金屬支架上,從衣袋裏取出一隻密封的連着兩個針頭的皮管,一頭插入鹽水瓶,一頭熟練的連接在老王的留置針上。

老王在幾次短暫的乾咳後,掛完了兩袋鹽水。

此時,屋裏兩張白光燈,已經發出柔和的光芒。這當然要感謝老陳,因爲病房裏的燈開關就在老陳的旁邊,他當仁不讓成了開關燈的志願者。

老王翻身起牀,帶着洗漱用品和內衣,向門外走去。出了房門,向右拐,幾步幾遙就是他們的洗澡間。

一到那裏,房門緊閉,鐵將軍把門!擡頭一看,門邊醒目貼着佈告:”洗澡時間,下午兩點到六點。”老王打開手機,屏幕上顯示6.34,只好怏怏不樂往回走。

喫過晚飯,三人坐在牀上又海說神聊,忽見一美眉護士翩翩而至,一直走到35號牀前,覈對老王名姓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十幾個貼着標籤的瓶瓶罐罐來,告訴老王這是用來收留第二天早上大小便和以後痰液的,最後拿出一張小紙條遞給老王,請他務必遵守。

上面寫着:今晚十點以後到明天早上抽血之前,一定要空腹!不準進食,連水和飲料都不行。

老王謝過美女後,隨手把紙條放在牀頭櫃上。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老王就把大小便樣品送到採集點。剛回來,抽血的胖護士端着托盤等在他的牀頭。老王一看,心裏一驚:要抽這麼多!托盤裏疊放着幾十個玻璃瓶,一個個細而長,寫滿了老王的名字。

老王有生以來,從沒抽過這麼多的血,看着這麼多的瓶瓶罐罐,頭皮就發麻!這要抽多長時間?雖說五六十歲的人,看看就後怕。

沒辦法,誰叫他生這個病呢?無話可說,老王鞋子一脫,往牀上一躺,把右袖管往上擼了擼,然後閉着眼睛,向左側着頭,抱着”案板上的肉 — 任人宰割”的心態,嘴裏默默祈禱着快點抽完。@

雖然閉着眼睛視而不見,可耳朵裏沒有塞着,老王清清楚楚聽見胖護士把一支支裝有血漿的玻璃瓶擺放在瓷盤上的碰撞響聲。

響了一陣不晌了,老王以爲抽好了,可感覺小護士的手在抽血的地方輕輕拍打,可能是準備拔針吧,老王心想,便側過頭睜開眼睛,”你拍什麼,快拔針啊!”老王見護士還未撥針,急得喊了起來。

可胖護士回了一句:”我到今天爲止,還沒遇到比你的血還難抽的第二個人!”嘴裏嘟嘟囔囔說着,一隻小手按着老王的右手,一隻小手還在針頭上方”啪啪”拍着。

聽了這句話,老王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看着插在血管裏的針頭,血就是躲在裏面不往外流,真是氣死了!

”你換隻手抽,行不行?”老王也急了。

”重新紮針,又要讓你熬痛。”胖護士不好意思說道。

”我現在不是肉痛,而是心痛。你趕快拔掉,抽我左手。”老王有點發火。

胖護士拔掉針頭後,從牀的這一頭繞了一個彎轉到另一頭,在老王捋起的袖子下方紮下了針。很快,血像開了閘一樣,汩汩滔滔往剩下的兩個空瓶湧去。

看着胖護士抽完了血往門外走去,老陳邊喫早飯邊笑着對老王說:”我倆昨晚都沒有和你說,要抽這麼多的血,生怕你一夜睡不着。”

老許從喝着稀粥的碗裏擡起頭,跟着說:”老王,早飯給你端來了。上午其它檢查,你放心,沒有這樣費事。”老王聽了他倆的話,感激的點了點頭。

喫完早飯,老王拿着檢查單子,直奔電梯,出了電梯奔向對面的一號樓,在一層做第一項檢查。對着條形碼取好號,不久,就在七號機房完成了X射線的檢查。

重新回到二號樓,在一層做第二項肺功能檢查。這次最讓老王有苦難言,他已盡最大努力,醫生還是不滿意他的表現,說他吸呼氣做得不好,老王心裏暗暗叫苦,確實盡了力的。最後,終算合了格。

向醫生連連道歉後,老王滿臉愁雲,不知下一項檢查是否也是如此糟糕。邊走邊想,向二層的超聲科跑去,做第三項多普勒彩超,檢查心臟左心功能組織。謝天謝地!這次很順利,真是”風雨之後見彩虹,總有亮光照進來”。

在同一層,老王高高興興進行第四項做肝膽胰脾腎賢上腺腹腹後淋巴結胸腹水心包的檢查。一路順風!老王怡然自得,回到八層。


十點多,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音從門外飄來,這聲音好耳熟!老王放下手機,從牀上坐了起來,兩隻眼睛緊盯門口:一位身材苗條,眉似遠山、目若秋波、面如芙蓉的女醫生,輕移蓮步,款款而來,後面跟着兩個男醫生。

啊,老王終於見到了七天前預約的門診專家——張苑副主任,一個美麗的女神!他像見到親人一樣,激動不已。

張副主任從32號依次問詢,到了老王牀頭,首先向他問好。張苑說:”我已聽取了俞醫生、毛醫生對你的病情彙報,從電腦裏查看了你上午做的各項檢查醫生髮來的報告。綜合考慮一下,先消炎止咳,掛水和服藥同時進行,你看好不好?“

她的聲音如美妙的娟娟泉水,沁人心扉,靚麗的身影如一道風景線,珍藏在老王的記憶深處,永遠也不會隨着歲月的流逝而忘卻!他感謝張苑和她的助手,爲他的病情盡心盡力,細緻入微。

隔了一天早上,醫生通知老陳準備做氣管鏡檢查。老許說我也做過,時間很短,五到十分鐘,檢查前要家屬簽字,做的過程中要家屬陪同,結束後第三方來收錢。

又隔一天上午,老陳兩手垂着走在前,兒子拎着方便袋,一前一後走進病房。老王擡頭看看老陳,他的臉上沒有了以往燦爛的笑容,表情裏掩蓋不住曾經的痛苦。

老王和老許忙安慰他快快躺下,需要什麼吩咐你兒子去辦。不一會兒,一個揹着黑包、胖胖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他是來收錢的。”快言快語的老許對着老陳的兒子說道。

胖子向老陳的兒子解釋:你的爸爸剛纔做的手術,從氣管鏡取出的樣品要送到南京檢查化驗,費用3500元。”說完,從包裏取出協議,請他兒子簽字,老陳的兒子很快簽完協議,然後通過微信給胖子轉了帳。

今天老陳出院,因爲他和老王是同一種病,只不過輕重𣎴同。老王看了一下他帶回的藥,和老王后來出院帶回家的藥只有一種相同,那種藥一小盒700多元!而老許回去好像沒有帶藥,不過他的病和他們不同,況且老許是複診。

老王也擔心醫生給他做氣管鏡檢查,老王不是擔心費用,而是擔心他的身體能否槓得住這十分鐘。像老陳這樣槐梧的身體,一個這樣的手術,就把他弄得精神不振,老王那個苗條的身子,怎能與他相比?

今天老陳走之前,他記得老王沒有洗衣的塑料盆,把他用了幾天的塑料盆送給他,老王再三婉拒,老陳執意叫他收下。後來老王出院時,又轉贈給了老裘。

老陳終於要走了,老王和老康走上前,緊緊握着他的大手,久久不放。三人要說的話兒很多很多,不知從哪說起,頓時大家默默無言,三雙手一路握着,直到病房門外才鬆開。目送着老陳走過長長過道,直至拐了彎去了電梯。

老陳走的當天,張副主任按慣例又帶着兩個男醫生來巡房。現在的32號變成老裘了,當然他是第一個被問詢的病號。

當張副主任他們又來到35號病牀前,張副主任對老王說:”你一直乾咳,我們沒法取得你的痰液,也就沒法取得痰液化驗的結果。鑑於你2018年頭顱受過外傷,我們主任、專家經過慎重研究,決定不給你做氣管鏡檢查。那麼,從今天開始給你加兩種囗服的藥,下午護士給你做個霧化。明天早上你去做一個增強的CT,記住不要喫早飯。你看,這樣好不好?”

她那一臉的微笑,熔化了老王對氣管鏡檢查的淡淡憂愁。她那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態度,深深感動了老王。他不知說什麼好,淚眼朦朧,不住地衝着張副主任他們點頭哈腰。

隔了兩天,老王想問問張副主任他什麼時候可以出院。推開醫生辦公室的門,擡起頭向隔斷式辦公桌四面張望,未看到張副主任。看得清面部的除了給他治療的實習毛醫生外其他幾個都不認得,還有的醫生被辦公桌的屏風遮擋着,什麼都看不清。

他想,是不是我找錯了地方。內科學博士、副教授、碩土研究生導師的張苑,怎麼會和一般的醫生屈尊在這小小的格子式的辦公桌裏面呢?可是老王分明幾次都看見她從這間辦公室裏走出來的。

可能今天她不在,老王徑直朝毛醫生走去。

”毛醫生,不好意思,打擾了!”老許等毛醫生忙了告一段落後小心翼翼開了口。

”你有什麼事?”毛醫生轉過頭看着他。

”我想問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老王壓低了聲音。

不待毛醫生回答,他的辦公桌屏風對面傳來了一個甜美的女中音”是誰要出院?”

”35號的王某某。”毛醫生趕忙回答。

此時,老王一聽問話的聲音,就猜出來這是他要找的張副主任。

”王某某,你過來。”張副主任在叫他。

與毛醫生、張副主任的辦公桌拼在一起而又垂直放置的是另一位老許不認識的醫生辦公桌。老許繞過這位醫生,斜着身,站在張副主任坐的椅子旁邊。

”你背後有張椅子,快端過來坐。”張副主任吩咐道。

老王其實一進辦公室的門,就看見屋中央有一張空椅子,只是不好意思和貴爲專家的張副主任相向而坐,現在張副主任叫他坐,他便輕手輕腳端來,侷促不安坐在張副主任的對面。

張副主任一臉笑容,像談家常一樣隨和、自然:”我們的牀位雖然很緊張,但再緊張也要把住院的病人治到滿意爲止。鑑於你目前的狀況,暫時不能出院,還需觀察治療。……”

聽着聽着,老王不安的神情放鬆了,緊皺的眉毛舒張開了,頭像雞啄米似的點頭稱是。

兩天後的早晨,陽光從窗外鑽了進來。一直陰雨連綿的天氣,終於露出了笑臉。病房的白牆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塗滿了金光,光彩奪目,整個病房蓬屋生輝,充滿了朝氣。

這天上午,當張苑副主任和毛、俞兩位醫生走到35號牀位時,躺在牀上看手機的老王急忙坐了起來,豎起耳朵,仔細聽着張苑吩咐的每一個字,每一件事:

”出院後,準備一臺5升的家用製氧機,配合治療;每個禮拜做一次肝功能檢查;服用吡非尼酮膠囊,起先兩個禮拜每天三次,每次二粒。兩個禮拜後第一個三天早上喫三粒,中晚還是兩粒,第二個三天,早,中各喫三粒,晚上喫二粒,第三個三天早中晚都喫三粒,以後每天早中晚都喫三粒,一個月後再到我們醫院複診。”

張苑一說完,毛醫生對老王老康說:”你倆帶好押金單,先到底下出院處結賬,再到這裏的護士站去拿帶回家的藥。”

俞醫生最後說:”你們兩人,等一會兒到我這裏拿出院報告。”

隨後,老王老康忙着整理帶回家的行李,兩個小護士像兩隻小喜鵲一樣飛了進來,吱吱喳喳說着祝賀他們二人康復出院,爲他們在中秋佳節來臨之前能與家人團聚而感到高興。

歡笑聲中,被褥枕頭,新的被護士們換上了,舊的被護士們帶走了。

老王揹着行李,與老康老裘一一握手,然後,快步向病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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