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古佩雄在一道小河邊停了下來,一個民兵抓住馬的繮繩,低聲地興奮地問古佩雄,他們民兵是不是埋完地雷以後留在戰場上,同遊擊隊一起參加正面戰鬥?古佩雄回答說:“當然是！”
即使在黑暗的夜色裏,古佩雄也看見那民兵興奮、愉快、幸運而又豪放的目光。
拂曉前,天空裏烏黑濃厚的雲層,彷彿睜開眼睛似的,裂開了巨大的縫隙。在曠野裏,到處都能看到挖掘地雷坑和掩體的游擊隊員和民兵戰士。
“這兒埋的什麼雷?”視察陣地的古佩雄問那正在大道上佈雷的民兵。
“連環雷!”民兵回答。
“兩頭用蠍子雷!”古佩雄命令。
他邁着細碎的快步,通信員一直在他後面奔跑。他興奮,愉快,威武而又莊嚴。他一忽兒在這塊莊稼地裏出現,轉眼間另一處陣地上又傳來他的聲音。他低聲地發佈命令,傳達必要的消息,聽着部下的報告或是問別人的話。問話和回話都是簡潔而迅速的:
“機關槍檢查過沒有?”
“檢查過了!”
“這裏有多少人?”
“一個班。”
“再調一個班來!”
“是”
“地雷響過以後再衝鋒!知道嗎?”
“知道。”
“小心,不要被露水打溼了導火索”
古佩雄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迅速而有力,對方在很遠的地方都能聽得到。有時候,偶然同他的某個隊長碰了面,急速地說幾句話就分開了。他有時候給隊長們傳告幾句什麼,通信員便立刻飛跑起來。
“同志們!”古佩雄用他壓低的嗓音興奮地叫道,“鬼子山本給我們送槍炮子彈來了,可是要最勇敢機智的人才能收取呀!”他一陣風地在游擊隊的陣地上走着。
“大隊長,您就瞧好吧!保證全部收下!”戰士們信心十足地回答。
古佩雄來到戰場南頭的樹林外面。在村頭上站住腳,眯縫起他刀口一般銳利的眼睛,審視着四周。他已經習慣於傾聽寂靜和審視昏黑夜幕裏的一切。但是現在從天空裂開的雲縫,忽然閃出一輪明月,靜悄悄地在樹林、草地,以及那無邊無際的莊稼上鍍了一層銀輝。
“把郭大海請來!”他命令通信員。
膀大腰圓、全身披掛武裝的臨時民兵總指揮郭大海,帶着幾個人跑過來了。從他們閃閃發亮的目光中,可以感覺到,這些民兵因爲配合山地主力兵團殲滅敵人,因爲參加這場規模不小的戰鬥,是如何的緊張而又興奮了。
“爲什麼這兒沒有佈雷?”古佩雄問。“這裏應該佈雷,埋伏一個射擊組!”他命令。
在朦朧的月光裏,只見郭大海愣怔起眼睛回答說:“這是口袋嘴兒外頭啊!您看!”他用手指了一下北面大道所穿過的樹林說,“那纔是口袋嘴兒哪!”
“我知道。”古佩雄說道,“用子母雷封鎖敵人的退路,把射擊組埋伏在村頭牆裏!”
雖然郭大海認爲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但他還是轉過身去,叫道:“明德二叔!”
“有!”應聲從人羣走出一個人來,頭戴葦篾子編織的傘狀涼帽。帽沿下閃動着一對明亮的眼睛。黝黑髮亮的面孔,鼻子底下翹着兩撇小黑鬍子。背一支步槍。袒胸露懷,腰間插的不是匕首、短刀,也不是手榴彈,而是一把烏亮閃光的板斧。高卷着褲腿兒,光着兩隻腳ㄚ子,卻擺出軍人的姿勢,威風凜凜地挺直着身子,等候總指揮的命令。
“明德二叔!”郭總指揮未曾下令先這麼親熱地叫了一聲,“你老人家辛苦一趟,叫曹家灣民兵派一個地雷組、一個射擊組來!多帶子母雷!”
明德二叔一彎腰,離弦的箭一般,颼的一聲不見了。
“我們明德二叔是飛毛腿!”民兵總指揮得意地說,“還有快腿劉……”
可是古佩雄打斷了他的話。“你能不能給我一百個民兵,至少八十個人,補充一下我的預備隊!”
總指揮沉默了片刻,忽然把手一揮,說:“好,給你一百人!然後擄了一下胳臂,把軍帽英武地往腦後一推,“沒別的,就是有民兵啊!把大海掏幹也掏幹不了民兵！”
古佩雄在小夥子的肩膀頭上拍了一巴掌,就勢猛力一推,嘿嘿地笑着說:“這場戰鬥的勝負就看民兵的地雷陣了!”
“您就瞧好吧!”郭大海自信地回答,“昨天是因爲我們到河西執行任務,敵人鑽了空子。要不,早炸他個馬仰人翻啦!”
古佩雄仔細地詢問、檢查隊伍的佈置,火力的配備,並根據地形地勢重新做了調整之後,回到他的指揮所。所謂指揮所,不過是一條長滿野花、蘆草和簸箕柳棵子的泄水溝,因爲乾旱無水,成了天然的掩體。
他坐在溝坡上,把眼掃視了一下罩着朦朧月光的曠野，鼓起胸脯,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微笑說:“棋子已經擺好,就等着對手來到了!”
月亮出來了。古佩雄擡頭仰望天空,被風吹散的烏雲,像是大炮的濃煙一般飛舞着。月亮就在那飛舞的煙雲裏奔馳。它閃閃發光,一路上給廣大無邊的曠野投下活動的雲影。
古佩雄記得有一次反“掃蕩”戰鬥之後,同主力兵團一起轉移到海上,那夜晚也是這樣的月色。主力兵團周政委站立在船頭,望着沐浴在淡青色光輝裏的無邊大海,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沒有這雲便顯不出月亮的飛馳,就像沒有風暴便感覺不到海洋的雄偉一樣。”
當時,古佩雄還沒有理解這話裏的深意。現在,他有所領悟了。於是,他想到長工出身的游擊隊長馬虹、高橫,想到民兵隊長郭大海和那個上脣留着兩撇小黑鬍子的明德二叔,想到陣地上所有的民兵和游擊隊員,想到他熟識的一切同志。
“因爲敵人的侵略,使得這些貧苦的莊稼漢創造了非凡的英雄業績!”他想。
彷彿回答他的思想似的,從陣地背後,遠處的牛莊那邊,傳來風暴一般的機關槍聲和手榴彈連續不斷的爆炸聲。在這拂曉前寂靜的曠野上,聽去,似乎就在附近一樣清楚。
“啊!開始了!”從每個陣地上發出興奮的叫聲。
未完待續……
本文作者爲著名作家管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