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故事||囚人

看守所的鐵門打開時,丁默三一腳邁出去,站在陽光下,狠狠地吸了口氣。

一年零一百四十八天。

無罪釋放,但這事沒完。待門關上,他回頭衝着門吐了口痰,差不多用盡了一身的力氣。

丁默三打開家門時,一股發黴的潮味撲了過來,晃了晃頭鑽了進去。按了下開關,沒亮,看來燈缺錢。屋子是個公寓間,向陰,一處小窗透進來的光被吞噬掉,整個空間昏暗混濁。他打量一番,還是那個記憶中的小窩,擺設都在,只是有點亂,有些還被人挪了地兒,看來警察把這翻個底朝天。

他把包扔桌子上,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震起一片灰塵,在昏黃的光中放縱地旋轉着。一年多的牢內生活,似乎整個軀體的神經都呆鈍,隱約感覺自己坐到了什麼,擡一下屁股順手一摸,掏出來一個BY套。他拎着它在眼前晃了晃,輕輕一彈,BY套劃出一道弧線穿越了半個房間,撞到了牀頭櫃上的相架,它翻了下來,鏡面折射着微弱的陽光,瞬間整個屋子凌亂地晃起來。

丁默三驚了一下,快速地過去撿起了相架,用手細細地擦了擦,蘭鈴兒正看着他,那一臉燦爛的笑。

01

1999年9月30日。

聖大廣場。

丁默三擺弄着諾基亞7100,這是他人生的第一部手機。國家賠償款共計一萬一千零二十一塊元三毛七分,他搞不清誰算出來的數。這不重要,有錢,先給自己換了身衣服,買了部手機。記得幾年前,有錢人都舉個大磚頭手機,走在街上指手畫腳哇哇亂叫,那派頭能把紅燈嚇綠了。沒想到發展這麼快,現在手機都做得這麼小了。翻着手機裏的通訊錄,空空如也,他沒有可存的電話號。這一刻才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他有多孤單。

兩年前,這還是個工地,緊挨着當時最繁華的銀輝商廈。那天是1997年9月30日下午兩點,對,沒錯,他記得清楚,就是那年的今天,蘭鈴兒呼他,讓他陪着她去聖大廣場售樓處。

蘭鈴兒是官二代,她爸是某銀行的行長,他哥們兒婁軍山的女朋友。老婁是他唯一的哥們,活了二十多年,就處下了這麼一個朋友,應是精華了。老婁有些書生氣,但爲人還算仗義,智商絕對夠用,就是有個毛病,窮,人窮嘛,眼神裏就少了那麼點自信,也正如此,他的眼神總讓人捉摸不定。記得上大學時,還是自己先認識蘭鈐兒的,結果讓這小子扭了瓜。老婁混得不錯,被公司派駐到南方工作,聚少離多。

蘭鈴兒來接他時開着一輛桑塔納轎車,白色的。那年代,有輛兩輪的雅馬哈125都拉風,何況轎車。看到後座上放個皮包,丁默三好奇地扭頭打量。蘭鈴兒笑着說有啥好瞅的,沒見過這麼多錢啊。

丁默三盯得眼睛有點直:一皮包錢?我去,這輩子,我要能有這麼多錢,死了也值了。

就你那點出息,這一皮包夠你死兩次了。

這麼多錢就這麼放着,不怕人搶?

一個皮包,誰會想到裏面是錢?現在的小偷都愛撬後備箱,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好吧,我沒見過世面。

蘭鈴兒說她看中了聖大廣場裏面的兩個商鋪,今天去交錢。計劃着廣場開業弄個代理賣品牌男裝。

聖大廣場,丁默三知道,他們有個女同學叫李微,在那財務部工作,是個大美女,妖性。據他所知那個李微還和老婁偷偷地好過幾天,後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分了,他也懶得打聽那閒事。

那我是不是天天有新衣服穿了?

你?當然啦,你願意,讓你天天穿成新郎。再說這麼好的身材,往大街上一溜,絕對拉風,就當給我打廣告吧。

02

聚光燈照得丁默三肉疼,看着前面的兩個警察晃來晃去,他閉上了眼。差不多24個小時了吧,聽說過,熬過24小時,他們沒證據就得放人。他決定拒絕回答問題,任憑那兩個警察咆哮。

警察並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他一閤眼就扒拉他。

坐在蘭鈴兒車裏副駕駛的男人是不是你?

是。

你們是不是兩點半進的銀輝商廈地下停車場?

是吧。

那就對了,老實交待,蘭鈴兒在哪?

我內急,車停那就跑去衛生間了,和她說好在商場入口等,我到那沒看着她人,我以爲她自己去了。

去哪?

丁默三停頓了一下:她說馬上天冷了,要買換季的衣服。

車呢,車讓你藏哪了?

我不知道,在商場裏沒找到她,回到停車場,車沒了,我以爲她自己走了。我回到商場找個投幣電話,給她打了電話,通了,但沒人接。你們可以查通話記錄。

打電話是幾點?

大約三點多吧。

然後你就開着車跑了,是不是?

丁默三非常清晰地記得,他回到停車場時,車不見了。他再次閉上眼,拒絕回答。

裝死,是不,你說不說?

劉隊點了一根菸,狠狠地吸了一口。他盯着眼前的丁默三顯得無計可施。也算老刑偵了,在街面上混的刺頭都讓他弄服多少個,這個小子嘴嚴啊。要不是邊上的警察一再提醒他, 他真想衝過去揍丁默三,打到招供爲止。忍了忍,他翻了一下材料,兩點,兩個人傳呼機聯繫,這個有傳呼機記錄證明,兩點半蘭鈴兒的車進了銀輝商廈,副駕駛坐着一個男的,穿灰色夾克,停車場的收費員李師傅證明。

你當天穿的是不是這件三風牌灰色的夾克?

是。

在哪買的?

記不得了。

丁默三睡着了,差不多一天一夜,他太困了,他只是強咬着牙不停地告訴自己,過了24小時,他就可以出去。

漸漸地他聽不清兩個警察在問什麼,他們的臉也模糊起來。

03

蘭鈴兒消失了。

老婁扯着丁默三的衣領就是一耳雷子,他踉蹡着倒退了幾步,還沒等站穩,老婁的拳頭又揮了過來。

丁默三並沒有躲,也未還手,任他發泄着。

老婁打得累了,坐在地上喘着粗氣。

丁默三一屁股坐在老婁邊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紅塔山,遞給老婁一根,自己也點了一根:你壓根不愛蘭鈴兒 ,我們兄弟到此爲止吧。

說完,丁默三抹了抹嘴角的血起身離去。

老婁嘴裏叨着煙,燒了一會居然滅了,他氣得一口吐在地上,用腳狠狠地碾了幾下。

丁默三還未走到家,又被警車截住。

二進宮,仍然是那兩個警察。

你和蘭鈴兒是什麼關係?

同學。

僅僅是同學?那牀頭擺着她的照片?

我暗戀她總可以吧。暗戀有罪嗎?

你女朋友是誰?

我沒有女朋友。

沒有女朋友家裏放那麼多BY套?

大哥,都是成年人,理解一下可以不?

蘭鈴兒是不是長髮?

是。

我們在你房間裏發現數根女性的長髮,是不是她的?

可能吧,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穿灰色的夾克?

是。

大約不到三點,停車場內蘭鈴兒車斜對面,正好有一對夫妻坐在車裏,看見一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打開車門,從後座拎出個黑色皮包離開,是不是你?

我不知道,我說了,我內急,完事我直接進商場找她去了。

皮包裏裝的什麼?

我,我不知道。

停車場收費員李師傅說大約下午四點半看到蘭鈴兒的車開出去,司機是個男人,給他比對過照片了,開車的是穿灰衣服的男人!

停車場那麼暗,他怎麼能看清什麼色?搞沒搞錯?

蘭鈴兒有男朋友?

有,婁軍山,不過,現在南方。

我們查到了蘭鈴兒當天下午兩點十分的通話記錄,有婁軍山打進來的電話,未查到你打過的電話。

我沒打通啊,沒有正常吧。

據蘭鈴兒父母講,你在大學追求過她,現在還一直打她的歪主意。

小孩子的事大人管得着嗎?

04

丁默三被刑拘了,涉嫌QJ殺人。

理由嘛,超級簡單,他上學就追求過蘭鈴兒,結果讓婁軍山截胡了,他不死心,動了色膽。在車裏作案,她反抗就直接殺了她。

嗯,一切都很合理。

他沒殺人,他不知道車在哪,他也不知道蘭鈴兒在哪。他都記不得被提審了多少次,他不服。

本來他是嫌疑重犯,住小號的,恰好遇上嚴打,比他重的太多了,他根本排不上,只能跟着去大通鋪。

在號裏面,最低等的犯人就是QJ犯,捱打是少不了的。最沒人敢惹的就是殺人犯。號裏的二肥聽說他正是銀輝商廈少女失蹤案的兇手,整天圍着他轉。這小子下手太黑了,難不成給碎屍了?

二肥是慣偷,當天他也在銀輝商廈溜達,還特意跑到停車場轉轉, 這個停車場挨着商場又臨近火車站,進出車不少。能開得起車的人都是有錢的主兒,進來就是找作案目標來的。

丁默三問他得手沒有。他說太倒黴,本來盯着一女的,長的蠻漂亮,穿着也講究,開着白色的桑塔納,嘎嘎新,那派頭,足!這一定是有錢的主兒啊。那女的剛下車就接個電話,跑出去了,沒跟上。

沒去車那轉轉?

咱是偷,手藝活,砸車偷東西,太粗魯,丟面兒。

丁默三問他怎麼進來的?

二肥罵着說別提了,偷到派出所長他媽身上了。咱這片的頭兒給大家開會,誰拿的痛快認領,不然大家都沒飯喫。不過沒啥事,他這就一拘留,十五天就出去了,你這要是洗不白,兄弟,下輩子見吧。

要說在號裏交下個朋友,也就是二肥了,可惜他只呆了十多天就走了。臨走他告訴丁默三,想起哥們去找他,火車站、商場這片就是他們地盤,親戚朋友丟點啥東西,知會一聲,原物奉還。但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裏面可不行,那不是他們的地兒。

丁默三笑了,這小子,沒啥心眼兒,交了值。

一審判決下來,定了死刑。

老婁來看了他一次,他和蘭鈴兒爸媽見過了,他們是不會放過丁默三這個QJ殺人犯的,認了吧。

咱們是鐵哥們兒,你信我會殺蘭鈴兒?

劉隊找我瞭解過情況,我知道你愛她,你這個人,得不到就毀了她。

丁默三不再搭理他,他決定上訴。二審維持原判,只待最高人民法院覈准,秋後問斬。

沒有屍體,沒有案發現場,找不到車輛,就定罪了?荒唐,高法退回責令重審。

高法定了調,基層法院也不敢胡來,無罪釋放。

轉眼一年多,丁默三終於狂出了一口氣。

05

劉隊摔了杯子。刑警隊丟了大臉,他過手的罪犯還沒有反撲的。丁默三無罪釋放,那他們就是辦錯了案。處分是少不了的。他從警二十五年,穿警服那天起就想着除暴安良匡扶正義。可這個案子,他辦的昧良心。局長天天催他,人家死者父母都認定了就是那個丁默三,動機很明顯,不能因爲他嘴硬就放過他。

胳膊擰不過大腿,這糊塗案的黑鍋他是背定了。

一定是哪個細節漏掉了,劉隊獨自一人來到銀輝商廈停車場。

收費員是個陌生面孔,沒見過,李師傅呢?

管理人員告訴他都走一年多了,他在崗丟了幾臺車了,報警也沒找着,讓部長罵了好幾次,他就辭職不幹了,聽說回安山農村老家了。

劉隊亮了下證件進了停車場。兩年時光,經濟發展的很快,停車場的車明顯多了起來,面積似乎比以前大了一倍。正巧遇見個工作人員,一打聽才知道,銀輝商廈和聖大廣場地下停車場打通連成了一片,現在三個進出口,銀輝一個,聖大一個,火車站一個。劉隊猶豫了一下,走向了聖大的位置。

這兩片是連在一起的,當年是通的嗎?正尋思着,他看到了丁默三。

兩個人四目相對片刻,丁默三說,喲,劉隊,抓兇手來啦?這回可瞅準點,別再冤枉好人。

劉隊打量一眼他,一身黑色的西裝,深紅色的領帶,手中握着個手機。

呀,你小子發了,不會是蘭鈴兒的遺物吧。

沒勁,堂堂的刑警隊長這點心胸都沒有。

說完,丁默三轉身要走。

劉隊喊了一嗓子,把電話號碼給我留個,以後抓你方便。

丁默三笑了,那就互留一下吧,沒準以後一起喝點。

他也是來找找線索,一個灰衣人拿走了皮包,會是誰?對,自己是穿的灰色衣服,拿走皮包的人也穿灰色衣服,有點意思。對啊,李微在這工作,蘭鈴兒買的是聖大的商鋪,她會不會知道?得找她去問問。

這事完全超出丁默三的思考範圍,李微辭職了,差不多兩年了。她的同事告訴丁默三,聽說她在南方有個男朋友,混的不錯,她跟了過去。

出來時他一直低着頭,以他了解的李微,除了對老婁的瘋狂追求,似乎也有些別的男性朋友,關係如何倒不清楚。

正尋思着,後面來了一嗓子:你小子,站住。

丁默三本能地心緊了一下,這兩年的折騰,讓他有了天生的警覺,回頭一看,是二肥。

他打量着丁默三說,混得不錯啊,西裝革履,還拿上了手機,牛啊。

他邊說邊流了一嘴口水。

06

劉隊在黑板上畫着人物關係圖,在灰衣服三個字上畫了一個圈,突然來一句,去給我查查三風牌男裝有幾家店,有沒有蘭鈴兒購買記錄。

安排的人剛走,一個手下耷拉個腦袋過來說,案發當天蘭鈴兒共收到七個電話,一個是婁軍山手機打過來的,已經確認,還有她父親、同學等,下午還有另外一個單子,是個固定電話,查過了,是銀輝商廈裏的投幣電話,通話時間差不多四分鐘。

當年讓你查通話記錄,怎麼又變出來一個?你喫屎啊。

手下一臉的委屈,本來移動公司送來一個證明,打印時卡了紙,沒打出來,漏記了。

劉隊很惱火,丁默三說他用銀輝商廈裏的投幣電話沒打通,看來,他是說了鬼話。劉隊心裏想着,如果真沒打通,那就還有第三者。

商場那邊傳來話,蘭鈴兒正是在銀輝商廈三風專賣店買的夾克,刷的銀聯卡,有記錄。當時的售貨員還在,她印象很深,因爲一次買了兩件,同號,一灰一黑。

手下說現場查過丁默三家,只有一件灰色同款,而且案發當天穿在身上。

又有手下傳來消息,經覈實聖大廣場和銀輝商廈是同一商人投資,當時設計方案就將兩個樓緊挨着便於互聯互通,地下停車場預留了接口,地面建築頂層也有連廊可以進入。當天因爲聖大工地檢修停電一天,故施工現場沒人。

蘭鈴兒買了兩件同款的衣服,丁默三隻有一件,難道還送婁軍山一件?有這可能,畢竟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在外人看來不明不白。停車場收費員李師傅說開車出去的男人穿的是灰色的衣服,沒準他真的看花了眼,是黑色的。

把婁軍山列爲重點嫌疑人,和丁默三畫上了等號。大家分頭行動,查他的底細。根據反饋的信息表明婁軍山的身高體重和丁默三差不多,重點是他在南方定居結婚了,老婆叫李薇,他們同爲大學同學。女朋友剛失蹤,他就結婚了?

這李薇什麼來頭?

據說她原來是聖大廣場財務部的會計,後來辭職去了南方,和婁軍山在一起,婁軍山還給她安排了工作。

什麼時候辭職的?

從聖大人事部那瞭解到,時間應在蘭鈴兒失蹤後。

劉隊在黑板上狠狠地畫了個圈,把婁軍山圈在裏面。

在他眼皮底下,丟了一個大美女還丟了一輛車,兩年多沒找到,他還真不信這邪了。當年光把心思放在丁默三身上了,這麼重要的線索居然讓他無視了。

07

丁默三告訴二肥,如果能幫着找到當年停車場裏那輛白色桑塔納,給他分五萬。那車裏裝了很多錢,錢一定和車在一起。

好傢伙,五萬塊錢,一九九九年月工資也就千把塊錢,五萬差不多得偷好幾年。二肥立馬來了精神頭,哥們放心,他這方面關係廣,說不定能打聽出個啥來。

兩個人一起喝了酒,二肥有點多,露了個底。案發那天在銀輝商廈一樓遇到一個女的,給了他一百塊錢,讓他用投幣電話打了個電話,電話內容是那女的寫好的,他照着念就成:你爸當行長,貪了那麼多錢,如果不拿點錢消災就舉報之類的。反正有錢賺,打完就走,誰認識誰,他就從了。那個女人戴了墨鏡和口罩,也看不清樣子,盯着他打完又給他一百。

丁默三想起當初認識他時,他曾說過在停車場裏見過白色桑塔納,還有打電話的人。見過和在商場裏打電話時間上衝突,或者是他真的見過,那打電話的就是不是他,或者是他聽道上的兄弟吹的。他們都是團伙做案,這個他倒明白,只是哪句是真的?

他並沒有揭穿,這次的話倒更像實話,讓他想起了李薇和婁軍山。

二肥,跟我去趟南方敢不敢?事成之後五萬。

不看哥們看錢,妥了!

兩個人第二天就匆匆出發。

見着婁軍山時,李薇也在,看她那微挺的肚子,估計也有幾個月了。

丁默三沒給好臉色:小日子過的不錯,一皮包錢夠你花半輩子了吧。

老婁鐵青着臉:我們不是哥們了,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我想不操心,可蘭鈴兒不答應。從車裏拿走皮包的人就是你!我不難爲你,把皮包和裏面的東西原原本本的交給我,我不會告發你。

什麼皮包?胡說八道。

兩個人僵持着,劉隊出現了。能遇見丁默三,他也覺得意外,這小子一定留了一手,居然跑在他前面。

丁默三倒是顯得自然,我幹啥來的?替劉隊抓兇手啊。當然,皮包的事,他沒提。

婁軍山和李薇都被帶回了北方。

李薇很恐懼,還沒等問話就招了他們倆拿了四十萬的事。

原來李薇在財務部瞭解到蘭鈴兒那天要來預交部分商鋪款,事先還打了招呼,她交現金。

李薇把這個事告訴了婁軍山。他們分析蘭鈴兒會開車來交款,車停在商場的地下停車場。那天按設計的套路,婁軍山在停車場入口觀察車進來的時間,通知李薇,她在商場隨便找個人用投幣電話給蘭鈴兒打電話,威脅她,把她支開,方便婁軍山到車裏找錢。

劉隊非常不解,婁軍山不正是蘭鈴兒男朋友嗎?他動這心思說不過去啊,動機全無。

婁軍山絕對沒有丁默三有鋼兒,他沒頂到24小時就招了。他出生在農村,蘭鈴兒父母壓根沒瞧得起他,不止一次單獨找他,讓他遠離蘭鈴兒。雖說他和蘭鈴兒沒挑明瞭說,但彼此早清楚,沒有什麼善終。那天知道蘭鈴兒要帶筆現金到聖大廣場,他就開始算計如何弄到手,找個理由回總公司彙報工作,連夜回來。當天他還故意打個電話,製造不在現場的證據。那臺車,他有把鑰匙,爲了製造假象,他取錢後故意把門虛掩,並沒有鎖上。

蘭鈴兒在哪?車在哪?

我不知道。我只拿了錢,我真的不知道。

08

劉隊陷入了沉思,有證人證明有個男人從車裏拎着皮包離開,這應就是婁軍山,開車離開停車場的應是黑衣服,而不是灰色,兩者接近。有動機,有動作,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婁軍山,可屍體在哪?車在哪?再說,他爲什麼要先把錢拿走再開車呢?

憑空消失。

丁默三又被請進了刑警隊,這次算客氣,只是對比一下那件三風男裝,一灰一黑,一模一樣。說完衣服的事劉隊單刀直入,問他當初爲什麼不交待錢的事?他咬定了不知道錢的事。

他和婁軍山嘴裏都有點苦,蘭鈴兒到底喜歡哪個?或許她就是遊戲人生,兩個都不肯鬆手。

婁軍山並不認罪,他無非是想弄筆錢,不然感覺這麼多年太虧。後來,法院判定他盜竊罪成立。李薇屬於從犯,因懷孕監外執行,二審又改成緩刑。至於錢嘛,買房買車,霍霍的差不多了。

車在哪?人在哪?沒了着落。

這個案子終是不了了之。

丁默三夠哥們,說的沒錯,錢是有,沒弄到手,只能認栽。二肥認定了這個兄弟。一來二去,兩個人合夥做起了二手車的生意,也算改邪歸正。

時間不禁數,一晃已是2002年。兩兄弟喝點小酒,搗騰個二手車,除了沒老婆,日子也算滋潤。

劉隊老了,讓出了領導崗位,弄個閒職,可他心裏的疙瘩解不開,沒事就溜達到聖大廣場。這裏是這座城市的商業中心,人來車往。他站在大街對面,看着聖大廣場和銀輝商廈頂樓的連廊發呆,當年聖大廣場正在施工,主體已經建完,事後他的手下也曾進去查看了一番,並沒發現什麼異樣。

可以通過連廊從聖大廣場進入銀輝商廈的頂層?或者反之,當年是不是漏了這個細節?

想到這裏,劉隊找到了聖大廣場的保安部,亮了身份,提出要到樓頂查看。

樓頂主要裝置是冷卻塔,風機,水箱等輔助設施。劉隊轉了一圈,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之處。他又扭頭看了看和它一平的銀輝商廈,差不多都是些類似的設施。

從這邊能過去?劉隊指了指對面問。

能從連廊過去,我們保安部是一個,兩邊都管着,都走過,沒什麼特別的。

劉隊猶豫了一下,並沒有過去,六年了,如果有,早發現了。

臨離開時,劉隊回頭看了看那兩座大樓,總感覺哪裏不對。

09

婁軍山邁出監獄大門時,接他的不是李薇,是丁默三。

他心臟抽地緊一下,短短几年,整個世界都變了。進去之前,他在央企駐南方辦事處混得風聲水起,馬上要提副主任,娶了心怡的女同學,眼看着就要有個兒子。而這一切都不再屬於他。還在裏面時,李薇和他辦了離婚手續,至於孩子嘛,據說出生就夭折了,也好,免得他有個罪人的父親。

丁默三帶着二肥請婁軍山喝酒。52度的大老散,一個人弄上半斤,情緒也就亂了。丁默三認定了老婁是兇手,以他對老婁的瞭解,哪哪都好,就是貪婪,對錢那種渴望如飢餓的狼。

爲了李美女,爲了錢,殺了蘭鈴兒,那是死罪,誰會那麼蠢。而今連生存都成了問題,婁軍山自嘲,以爲自己的人生規劃得完美,卻如此不堪。

怎麼說曾經也是兄弟,丁默三還算義氣,不嫌棄先跟着他弄二手車混口喫的,等有合適機會了再說。

你是兇手?

你纔是兇手?

這是兩個人鬥嘴的口頭語。偶爾,兩個人也會研討一番,畢竟 ,這是他們的心結。

如果在那種環境下,你殺人會把屍體藏在哪?開車拉走?藏在下水道?或是樓裏哪個角落?兩處建築,一個在建,一個營業,都是人來人往,時機也是問題……

一個下着雨的午後,沒什麼生意,三個人正在侃大山,突然劉隊來了電話,讓丁默三馬上到銀輝商廈保安部。雖說劉隊不是頭了,可都栽在他手裏過,敬畏是難免的,三個人提心吊膽地去了。

蘭鈴兒找到了。

銀輝商廈通風系統不知何因炸機。更換樓頂上的風機和風道裝置的施工人員午休時好奇撞開了一扇小門,看到了一具乾屍。

那是個死角,有個小屋,還不及一人高,據說當時設計的是配電箱室,不知何故沒用,就一直鎖着。正常察看風口通道,如果不特意走過去,也是目不能及的。法醫現場給了簡單的介紹,女,衣不整,邊有一拉開的拎包,多年沒腐爛而成爲乾屍主因是死亡時間正是秋季,乾燥,加之在樓頂,通風良好。

劉隊叫丁默三到現場讓他辨認,當然他藏個心眼,如果丁默三是兇手,突然看到蘭鈴兒的乾屍一定會有異樣的表現。他沒想到的是,他心中的兩個嫌疑人一起來了,省得他費心了。

丁默三淚奔了出來,雖說已是面目全非,衣服XXXXX,XXXXXXXXXX,XXX,但依着輪廓也認得出,這正是蘭鈴兒,在銀輝商廈的樓頂上整整六年。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前跪下來想去抱抱,被警察擋住。婁軍山默默地站在那,表情凝重,眼裏隱着淚,卻倔強地沒擠出來。

劉隊一直站在角落,死死地盯着他們倆人。一個隱忍,一個誇張,但倒是顯得自然。清理現場後,兩個人跟着進了刑警隊,又是一番問話,也沒什麼爲難的地方。

回到住處,天已黑了下來,兩個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你乾的?

你乾的!

10

刑警隊是沒閒功夫鬥嘴,六年的案子,突然有了新發現,繃緊了神經忙起來。

綜合法醫及現場勘察形成了最終的報告:女,身高155釐米,體重約45公斤,死因爲頸部窒息,死亡前應受到性侵,包內物品僅剩下口紅化妝鏡等,其它遺失未知,發現處爲藏屍地,非作案現場,時間約六年......

婁軍山是蘭鈴兒男朋友,雖說在現場,卻是奔着錢來的,換句話說,兩個人應有過性行爲,不至於強迫。這個丁默三屬於喫不着葡萄嘴裏還酸的主兒,有動機,但在這種地方,除非他對現場環境很熟悉,否則很難作案後藏屍到銀輝商廈樓頂的隱蔽處。那個停車場管理員李師傅,一是年紀問題,再者崗位原因,也不可能長時間脫崗。分析一圈,對這兩樓結構最熟悉的應是聖大廣場的施工人員。

重點排查!

工程已完工多年,再說農民工流動性太大,據瞭解當時在現場的管理人員、技術人員加農民工等約八百多人,排查也非易事。

據火車站邊上衚衕裏的小旅館老闆娘講,當年,她在這附近開的是家錄相廳。那天晚上工地的農民工來看錄相的特別多,說是第二天工地電路檢修,停工,所以跑來看個通宵。後半夜,他們起鬨非要看點刺激的,我就給他們放了一個帶色的。第二天早上散場時,兩個民工沒走,問她能不能給介紹個小姐。看那兩個人就是晚上鬧得最歡的人,她沒敢給找,給哄走了。兩個人操着山北的口音,一個二十多,一個四十多,要是沒記錯的話,那個年少的叫年老的叔。

有了這個線索,刑警隊順藤摸瓜,很快鎖定了嫌疑人張柱子。

張柱子招了,那夜看了錄相,第二天慾火中燒,和侄子張光溜達一圈進了工地,那地方和銀輝商廈地下停車場相連的地方用圍欄擋着,兩個人穿到停車場,正好看見一個女孩子站在拐角處打電話,一看四下無人,兩個人就把她捊了過來,抱到了聖大廣場的工地。張柱子發泄完交給了張光,自己就先走了。

刑警隊抓到張光時,他頓時就跪了。招供的前半段基本上和他叔一模一樣,到了聖大廣場工地成了兩個人一起發泄,然後掏光了包裏幾百塊錢,扔下那女孩子就跑了。

情節出入太大,劉隊親自再審了張光,基本上還是這套話。劉隊回頭再審張柱子,問他拿包裏的東西沒。張柱子明顯一愣,包?什麼包?

讓他們二人辨認照片裏的人是不是當天的女孩子,兩個人端詳片刻各自說了可能是吧,當時就想着那事了,急急忙慌的,也管不了那麼多。劉隊特意從物證那取來了那個包,讓他們辨認,張光承認就是這個包,而張柱子表示對包沒多大印象。

兩個人有一句話高度相似:這個人死了?

劉隊陷入了沉思,總有一個人說了假話,看來得用些手段了。

11

在審訊室呆了一天一夜,張柱子抗不住了。劉隊問他是不是那個完事後把女孩子殺了,然後通過連廊藏在了銀輝商廈的樓頂。

張柱子恍忽間招供說兩個人發泄完,那女孩子亂喊,一着急,他就伸手用安全帽砸了那女孩子,又給了幾拳頭。當時張光翻了包,掏出了包裏的錢,慌張地問他怎麼辦,他讓侄子先跑。他拖着那女孩子到聖大的頂樓,通過正在修建的連廊扔到了銀輝商廈的樓頂。

具體位置?

太慌張了,真記不清了。

再審張光時,這小子死不肯承認。

從作案動機、對現場環境的熟悉,還有那天錄相小片的刺激,可以定了。隊裏的人說蘭鈴兒是窒息而死,但張柱子說是砸,明顯不符合。劉隊認爲,當時只是打暈,兩個人在擡她到樓頂的過程中有拖拽,在這過程中勒住脖子造成窒息是可能的。大家默不作聲,何況這個張光不承認,張柱子又說是自己弄到樓頂的,出入太大。

有人提出來張柱子並沒有招供藏屍在那個小房子裏,這是個大問題。再說蘭鈴兒只有公斤,以他們農民工扛水泥的力氣,一個人應是很輕鬆,可能真的是一個人作案。

局裏召開了案情分析會,局長的壓力很大,這個案子社會影響太壞,再不結案,大家都不好過。經反覆推敲,最後形成了一致意見,決定以故意殺人罪將兩人移送檢察院。

在等法院開庭前,張柱子在號裏突發心臟病,人沒了。招供的人沒了,沒招的到了法庭仍未招供,最後法官按強姦罪入刑,排除了張光殺人行爲。

蘭鈴兒的死因仍是未解之謎。

轉眼,劉隊退休了,蘭鈴兒失蹤案成了他從警生涯中僅有的暗淡一頁。偶爾,他還會去丁默三的二手車行,他一直相信他的第一直覺,可他找不到一絲的破綻。

婁軍山在南方找到了新工作,臨走時和丁默三握了握手。

他們已經不是好兄弟了,只能用這種最陌生的方式爲他們的關係畫個句號。

那幾年是二手車生意最好做的時候,人民富了,購車的慾望強烈,有錢的買新車,沒錢的弄箇舊車也要擺擺譜。

丁默三和二肥狠賺了幾年。

一個下午,兩人經過一處廢品收購站時,看到門口停着一輛黑乎乎的白色桑塔納。丁默三本能地心突突了一下,他湊過去問老闆,這車怎麼個情況,要賣還是當廢品了?

老闆苦着臉說,這是從城外西山水庫裏打撈上來的車,裏面還有具女屍,哎喲,晦氣,應該叫白骨。聽警察說都死了十來年了,搞什麼水下勘探發現的。本來嘛,這是物證,後來這麼大個傢伙也沒地方放,警察取完證,拍了照片,就把它當廢品處理了。

車已鏽跡斑斑,裏面的裝飾雖已破爛,但靠背那個爛得變了形的小狗圖案讓他想起了蘭鈴兒。

丁默三給劉隊打了電話。

劉隊說正在刑警隊,正要找他問話。

隊長都換了兩任了,但蘭鈴兒的案子有點線索他就會跑過來,大家漸漸也習慣了他的存在,就當個顧問吧。再說,當年他是主辦,遇到問題是需要請教覈實的。

經法醫鑑定那車裏的白骨是女性,年齡應在二十歲左右,推測死亡時間和蘭鈴兒同期,當然,條件所限,推定的時間可能會存在一兩年的誤差。死亡原因是頭部鈍器重擊致死。車裏有個女性拎包,東西都已腐爛,無能證明身份的物品。至於車,通過依稀能辨別的車架號局部能確定正是蘭鈴兒的桑塔納。

刑警隊的人加了通宵,查了當年的失蹤人口,又在網上覈實數據,特徵一致的得有幾百號人。大家分析可能是案發現場在銀輝商廈,然後沉車毀證,也有可能偷車在外部作案,先排查吧。

提了DNA,沒覈實到對比信息,銀輝樓頂上的乾屍DNA和蘭鈴兒父親的一致,那麼這個車裏的女人是誰?

當年車出了停車場,李師傅是目擊證人。警察摸到他家時,正在給菜園裏的大蔥施肥。看到警察的那一刻,他驚慌失措地扔掉了水管子。

李師傅招了,他妹妹家有個兒子,遊手好閒,跟他進城混飯喫,也不肯找工作,在外面瞎混。在他管理停車場時,從裏面偷過幾臺車,其中就有一臺桑塔納。那天他外甥穿的是花格襯衫,他故意說成灰色的,還有車開出停車場是晚上八點,並不是下午四點多,他故意把時間說錯,就是爲了轉移視線。外甥只偷車,別的他是真不知道。後來他知道那個白色桑塔納車主失蹤了,他有些害怕,辭職跑回了老家。

他人呢,現在哪呢?

兩年前出車禍死了,哎,一定是壞事做多了。

12  尾聲

北玉坡公墓。

丁默三每年的9月30號都會來,一束花,一盒蘭鈴兒愛喫的巧克力。

他會在碑前坐着,吸着煙,嘟嘟囔囔地說上半天。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只是想說。但這一次,他說的很清楚,有個女孩子也姓蘭,跟了他好幾年了,他想給她個結果。

蘭鈴兒,你同意不?

正在嘟囔着,劉隊出現了。

丁默三無奈地搖着頭,這老劉頭陰魂不散,在這地方他都來。他苦笑着說,劉隊你都不是警察了,還老盯着他不放,現在他也是正經生意人。再說了,在這種地方還能做啥壞事?

劉隊擡頭指指四周柱子上的攝像頭:不比過去了,還敢做壞事,你動動試試。

丁默三瞅了瞅那攝像頭,黝黑如洞,那裏面似乎有雙眼睛正在盯着他。

他抽出一根菸遞給了劉隊,又給點了火:劉隊,我要回市裏了,你怎麼來的?

我還能怎麼來,坐公交車唄。

成,坐我車,我送你。

嘿嘿,成。你小子混好了是不,別美,等我揪住你小尾巴的。

丁默三沒說話,慢慢地吐出個菸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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