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血 月

這是開張初定的規矩。

中秋月圓前後一週,“雪域銘記”山莊閉門謝客,只接待總經理大老王昔日那些西藏回內地的親密戰友及家眷。除此以外,出幾倍高價一概致歉:因故恕暫不接待。

山莊坐落成都郊縣山林。大門橫一塊巨大招牌:起伏的雪山正中托起一輪火球,下寫“雪域銘記山莊”六個金色大字。火球像太陽,而不是太陽,是滿圓立體感超強的月亮——血月。

血月是一種普通的天文奇觀,通俗點講就是紅色月亮。自古人們對它認識不統一,象徵吉祥,意味災難,莫衷一是。

顯然,大老王極鍾愛這塊金字招牌,不然不會顯擺在大門上。招牌大小換過數次,豔麗圖案一直沒變。

大老王在西藏當過18年兵,對雪山的感情毋庸置疑。血月在西藏卻傳聞百多年纔出現一次……

那大老王見過血月嗎?

見過,但只是圖片。而且是在溫飽尚在努力解決的年代,他在西藏當兵,任分區軍人俱樂部副營職幹事時,曾經無意間見過血月。

當時,一位邊防戰士給分區寫來一封信,好奇地問中秋的月亮爲什麼會圓?聽說還有藍月亮紅月亮?在拉果查當兵三年,爲什麼沒見到一次月亮,中秋節也見不到?

拉果查是國境線上一個哨所,大比例軍用地圖上一粒芝麻。海拔5000多米,氣候惡劣,方圓數百公里高寒無人,長年駐守着解放軍一個加強排。

屬大老王所在的軍分區轄內。

軍人俱樂部就喫這碗飯:組織部隊吹拉彈唱,處理官兵稀奇古怪問題,包括信件。

這封信由副營職大老王幹事負責處理。隔行如隔山。他有拉手風琴、繪畫等特長,水準不亞於專業熟手,但不熟悉天文地理,基本常識也缺乏。

寫信的戰士只讀過農村初小,更說不出子醜寅卯。

那時沒有電腦、沒有網絡。大老王跑書店、跑圖書館,回內地結婚度蜜月時,也沒忘跑大學、請教專家。斷斷續續一年多時間,弄清楚了主要名目。

內地省城一名專家教授正翻譯一本相關資料。大老王與他聯繫上,應約去了教授家套房幾趟。

洋碼子大老王一個單詞也不認識。教授敬業也愛國,特意把說明譯成漢字,謄抄紙上交他。資料書上有兩幅血月彩照。看得大老王眼睛瞪圓:太漂亮,太震撼!

那年月複印機在國內尚無蹤影。大老王會照相,但相機金貴,分區軍人俱樂部僅有一臺,姓公,嚴禁私自帶走。大老王對雪月印象極深,打那回家就畫過幾張草圖,返藏區後不厭其煩地畫了許多彩圖。

沒弄出答案前,大老王上過一次拉果查,與那位戰士相識,明確告訴自己會盡力早日給他尋到答案。查到答案回藏區幾天後他又去拉果查。誰曾想,這名戰士與另一名戰友,一週前在巡邏路上不幸遭遇暴風雪發飆,永遠長眠在冰山雪崖下了。

這也成了大老王的遺憾。

大老王當俱樂部主任時主動要求復員回到內地。時間比2001年軍隊自主擇業政策實施早幾年。人沒犯錯,體無大礙,主動申請衣錦還鄉,許多戰友、朋友、親戚搖頭,認爲眼光短淺,也曾說他神經短路。

好不容易升至團職,爲眼前幾個錢捨棄?藏區轉業幹部回內地,國家傾斜安置,保留縣處級待遇不變。月薪是比藏區軍人少,考慮過隱性收入、年度獎金沒有?關鍵在於還有晉升機會,如果權力大,腦瓜靈光,額外收入應該……

“呵呵——”大老王回覆種種質疑就一句話,“本人不笨,喜歡實實在在、本本分分自食其力。”

選中秋這天開張,大老王有自己的想法。

他老想、老夢見藏區戰友,總覺得自己欠他們太多。欠拉果查那名烈士答案。

後來上拉果查和官兵共度一次中秋,刻骨銘心,又總覺得欠那晚一輪真正的圓月。

大老王因此特邀全國各地藏區戰友,請來幾十名拉查果復退官兵,前來助興他的山莊開業慶典。

前來朝賀的戰友中僅兩名女軍人:一名叫卓瑪,一名叫柳鶯,退休前都是大軍區文工團的獨唱演員。她倆與大老王同年同月同日在拉果查慰問,度過了那個不尋常的中秋之夜。

卓瑪坐輪椅上。柳鶯——當年的“小柳”,風韻猶存,還像當年豔麗奪目。

下午三點舉行典禮。晚宴推遲至皓月當空,玉盤撲面佳時。動筷前斟滿酒,戰友人人端杯隨大老王走出餐廳,列隊門外觀景臺最前一層。神情肅穆,雙手舉杯。

大老王軍人俱樂主任出身,自然多才多藝。站隊列前仰望蒼穹,面對明月,聲情並茂,擲地有聲:

“蒼天啊——”

萬籟俱寂。

“請允許在這中秋月圓家圓的時刻,用我們赤誠跳動的心,遙敬雪域戌邊英靈!遙敬青春獻給高原回到內地英年早逝的所有戰友——

今晚,你們是豔麗的明月,與天共長。我們是人間星辰,倍思親人。天地啊——,請見證我們再次相聚,舉杯祭雄傑,人神心連心……”

大老王單膝慢慢下跪,後面戰友動作統一,緩緩把杯杯美酒輕輕注灑地上。

太陽啊—— 霞光萬丈/雄鷹呀——展翅飛情/高原春光無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高原春光無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輪椅上的卓瑪情不自禁高歌,柳鶯隨即合嗓。歌聲中,大老王與衆戰友起身立正。

“敬禮!”

大老王發出口令。全體戰友右掌五指齊眉。

……

大老王年過古稀。少時學藝,手風琴、繪畫特長突出,18歲入伍進藏,第四年提幹,28歲調分區任軍人俱樂部副營職幹事,三年一升,最後升至主任。分區俱樂部主任頂格爲副團職。

每年中秋前夕,大軍區會從軍區文工團抽派文藝小分隊,前往高原慰問演出,重點慰問邊防一線。

拉查果地處邊防前哨。條件超常艱苦,生活極其枯燥。周邊融雪經年堆疊,天氣變化無常。進入十月,人畜進不去,陽春三月騾馬隊才能補送給養。

許多年,哨所沒有電視、網絡,收音機無播音信號,電話線根本架不進去,與上級聯絡全靠無線電臺保障。書報書信打批發閱讀。

拉果查是雪域孤島,大軍區文藝小分隊從沒涉足過此地。

大軍區轄西藏軍區,首長那年下了決心,親自給藏區首長打電話,文藝小分隊赴藏後務必填補空白,還提到拉果查,一個不漏,把領率機關的溫暖、首長的關懷帶給戍邊官兵。

至於去男去女及人數,首長沒作明確要求,強調必須萬無一失,保證不出任何問題。

剛巧,文藝小分隊巡迴演出抵大老王所在分區,全年最後一趟騾馬隊幾天後出發去拉果查。

首長指示傳達下來,小分隊隊員紛紛請戰,還有人寫決心書咬破指頭蓋血手印。分區司令員、政委與文藝小分隊領導商量,考慮再三,篩選出兩名男隊員與大老王一起上去。

理由充分:男隊員喫苦耐勞強些;要騎騾馬,多一人會少補充一匹騾馬馭物資;上面氣候變化大,女兵生活不方便。

女兵聽說炸了鍋,堵住司令員、政委,纏着非要上拉果查。

“男同志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

“這是歧視,剝奪我們女同志慰問最艱苦哨所的權利!”

“軍隊是革命大熔爐,巾幗不讓鬚眉”

“……”

文藝女兵和大首長打交道多,說話還有些放肆。

拉果查接到電報通知,哨長越級給分區首長髮來一封電報,直言不諱要求:

司令員、政委:

能否派幾名女兵。拉果查一年四季飄的雪花全是公的。

                          郝永鋒

司令員笑起來:“這個郝永鋒,嘴上長几根嫩毛,就想女人,說俏皮話?!”

政委也笑:“可能——是哨所幾十名男子漢的共同期昐吧!”

兩位首長心照不宣。

郝永鋒就是拉果查哨所最高長官,排長,也稱哨長。父母老軍人,兩年前陸軍步校畢業,主動要求上高原去了最艱苦的拉果查。

這封電報用意鮮明,竟使分區首長、文藝小分隊領導改變初衷,下決心換了兩名女隊員慰問拉果查。

兩人便是卓瑪、柳鶯。

卓瑪,藏族歌手,民族特色歌唱得特別動聽,適應高原生活,三十多歲,已是孩子媽媽。

柳鶯那時大家叫她小柳,二十二、三歲,音樂學院特招入伍,調大軍區前下藏區鍛鍊半年,會騎馬。更牛的是代表文工團參加軍區大院春運會,男女馬拉松混賽跑進前20名,可見耐力之好。

舞蹈女兵不服氣,說兩個都是獨唱演員,憑什麼不從她們中間選一人。高原缺氧,跳舞費勁,拉果查氧氣更加稀薄,不適合大運動量……這條解釋,女兵再發不出雜音。

大老王雖然不是文藝小分隊成員,熟悉拉果查,擅拉手風琴,可伴奏,可獨奏。處事穩重,高原生活經驗豐富。是不可替代的人選。

中秋前一週,騾馬隊出發,風餐露宿,預計五、六天抵達。

陽光明媚,雪域空曠。

這是一支近百名士兵、幾百頭騾馬、犛牛組成的大型運輸隊。騾馬隊似一條長龍,在銀裝素裏凸凹的多棱鏡中前移。

卓瑪、小柳仍是隊伍中僅有的兩名女性。胸飄哈達,棉帽棉衣皮大衣着裝臃腫,心情格外激動。風兒稍小,沿途便會放聲歌唱:

希馬拉雅山喲——/再高也有頂囉——/雅魯藏布江喲——/再長也有緣喲——/……

也許,一路雪域從沒聆聽過人間這首首悠揚美妙的歌聲,氣候依然時好時壞,騾馬隊翻越冰嶺寒谷猶如神助,比以前竟順暢快了許多。

黃昏時分,哨所近在眼前,比預定時間提前一天抵達。

拉果查的兵們早嘹望到騾馬隊出現在千多米外椏口,一個班的士兵奉命前往迎接。一名稚氣圓臉小戰士尋見大老王,拉住馬繮,興奮不已:

“就知道首長一定來,好想好想聽你拉手風琴喲!”

“小蘑菇!”大老王熟悉他,回頭笑着指指小柳,“幫這位姐姐牽馬!”

“是!”

綽號小蘑菇的小戰士是哨所的通信員。在分區訓練半年,分來不久,見過大老王手風琴慰問新兵。

卓瑪騎馬在小柳前幾米,小蘑菇在她面前愣一下,過去接過小柳手上繮繩,拉馬又快步超過她,保持米多距離,時不時回頭看她。

小柳感到有些奇怪。

“歡迎!歡迎!”

郝排長帶兵列隊在營區大門迎接,老遠跑前舉手向他們敬禮:

“首長,一路辛苦!”

“你們辛苦!”

大老王和騾馬隊長同時還禮,翻身下馬。

大老王笑咪咪搗郝排長一拳:“恭喜你哈,首長叫我代他們找你談話……”

“什麼好事……”

一羣士兵給大老王三人和騾馬隊領隊獻哈達,郝排長打住話。

“噓……”大老王把哈達掛頸上,手豎脣邊輕吹一下,“明天細擺。”

當晚,大老王、卓瑪、小柳不顧疲勞進行表演。他先拉幾首手風琴曲子。接着,卓瑪、小柳輪流獨唱、合唱,時不時以姿助歌。

哨所建在雪包我方截面,距頂上哨塔百來米。一年四季,哨兵白天是不落的光照,夜晚是永恆的星星,警惕守衛着這一方國境線。

營地一溜乾打壘平房,圍成正方形四合院。房子低矮,比樓房結實,更能經受風吹雪壓。每班住兩間土屋,有四五間套房,平時空着,供上級首長及隨行人員來時居住。

正中土壩,容百十人沒問題,正對大門土屋前築有一個小土臺。

本來一個排編制30多人。拉果查地域特殊,離所在營連太遠,配有衛生員、軍械員、兩名報務員、半個炮班,還有副排長,達40多人,所以稱加強排。

屋間一律朝內開窗,窗口小,橫一根木棒,外面撩一塊擋板,風大或夜間移蓋住窗擋寒氣。外遮不固定窗板還有一個好處,緊急情況拿開就可吼人,不至於出現酣睡喊不醒的人。

萬一入侵者突襲進院,捅掉可形成交叉火力抗擊。

那晚,騾馬圍在外層,運輸兵們依託乾打壘外牆搭帳篷擠宿,帶隊幹部住院內客房。

演出時,院壩特地燃旺兩堆篝火。大老王站在土臺上原汁原味拉手風琴,卓瑪、小柳原汁原味唱歌,琴聲歌聲悠揚,在雪山迴盪。嗚嗚雪風仍不時刮,院壩擠滿兵,乾打壘屋頂也坐有兵,兵們個個聚精會神,笑逐顏開,喝彩不斷。

想來界那邊孤獨的守衛者也在聆聽。

轉眼深夜十二點,天氣更冷,官兵熱情未減。

郝排長不得不吼兵們:“沒完沒了了?!還讓不讓首長休息?要知道跋涉幾天,他們比我們還累!”

“沒關係,我們不累!”小柳說。

“全體都有,包括騾馬隊戰友,十五分鐘後熄燈!解散!”

郝排長瞥眼小柳,乾淨利落下達口令。兵們依依不捨散去。

拉果查海拔雖高,雲霧繚繞,四周的雪山,無論遠近,座座巍峨聳立,比它高,猶如處於井底。白天天氣好,陽照還有一些,夜間雲來遮,霧來蓋,絕少看見月亮,更莫說圓月。

有月亮也好,沒月亮也好,拉果查的守衛者最忠誠祖國與人民!疆土雖闊,貧脊一寸也不能丟!

共和國成立不久,拉果查設立哨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裏也曾多次發生摩擦、衝突。數十名武裝入侵者被擊斃,拉果查也有十幾名英烈長眠於此。

平時,不可預知情況下,尤其巡邏路上,犧牲、致傷致殘的官兵更多。

第二天,氣候一般。騾馬隊大早踏上歸途。走得急是因爲人頭騾馬攜帶乾糧、飼料受限,多呆一天,消耗就多一些,還要以防萬一。

大老王對隊長曾說:“這樣照樣趕不回分區過中秋!”

“總比萬一出現突發情況,把我們堵裏頭好!”隊長擺擺頭,“其實拉果查就最後一天路程離鬼門關近,早闖過,早安全,這是沒法子的法子。”

首長規定大老王他們過完中秋即返。騾馬隊給三人留下六匹馬,足夠的食物。

卓瑪、小柳這幾天疲憊。早上起得晚。營區幾小時縮身又瘦成原型,才知道騾馬隊走了。

小柳有些擔心回程,忍不住問大老王:“他們走了,咱獨自回嗎?”

“當然。沒什麼關係,騾馬隊是大隊伍行軍,走得慢。”老王安慰小柳說,“我們人少馬跑得快,省時間,說不定兩天就攆上他們了。”

“你熟悉路?”小柳又問。

老王笑笑:“往返過好多次,兩三人也跑過趟趟,本人不笨!放心,沿途岔路口,騾馬隊說好,還會爲我們留識別標記。”

當天及中秋白天,大老王三人過得很充實。

大老王帶有相機,上哨塔放眼觀賞雪景,專門給哨兵拍了幾張像。不過,相機金貴,膠圈那陣也金貴,郝排長、卓瑪、小柳和大老王以獵獵飄揚的五星紅旗及下面哨塔作背景,合了一張影。

小柳還比小指頭,開玩笑說大老王摳門。

大老王咧嘴解釋:“我還有任務,要給其他官兵每人照張像,膠片怕不夠。”

回到營地,大老王與郝排長在指揮室交談近兩小時。然後,他給每名兵拍照。

原來,郝排長晉升副連職參謀的命令已到分區,分區首長委託大老王找郝排長談話,命令暫不公開,要求他堅守到明年開春,新排長來後再離開拉果查。

“感謝組織信任,堅決服從命令!”郝排長表態,“這裏地形複雜,條件艱苦,雪山巡邏注意事項也多。請轉告首長,到時請允許我多呆兩三個月,帶帶新排長。”

“好,一定向首長彙報。哨所是英雄哨所,突出事蹟多。”大老王陪軍報記者來此採訪過,熟悉拉果查,“首長強調,交接也要交接好傳統……”

卓瑪、小柳並沒閒着,兩人與兵們打得火熱。一間屋子一間屋子收髒衣服、拆髒被子。用雪燒熱水,說說笑笑,與兵們邊聊家常、邊洗衣被。

異性相吸,這兩天白天兵們總圍在她倆身邊。

第二天晚飯後在教室,即會議室教歌。室內可坐五六十人。除崗哨外,全排人員都來了。小柳教大家唱內地剛流行的《十五的月亮》。大老王手風琴伴奏,卓瑪則指揮大家學唱。

兵們不僅學得認真,而且觸詞生情,有兵邊學邊流淚。郝排長坐在第一排,幾次用衣袖擦眼睛。

明天就是中秋十五呀,拉果查卻看不到月亮。

教完歌。郝排長站起,剛準備說“歡迎三位首長先走,我講下明天中秋的安排……”

小蘑菇突然站起,指着卓瑪哭喊:“媽媽,卓瑪首長太像我媽媽了!”

小柳想起昨天黃昏到拉果查那個牽馬細節,不由眼噙淚花:要是卓瑪真是這個小戰士的媽媽,在這裏團圓該多好!

一家不圓萬家圓。

共和國沒忘記自己的守衛者,組織和首長沒忘記戍邊官兵。

中秋節晚上,大老王打開分區捎帶的禮物麻袋,與卓瑪、小柳一起代表首長和機關,給每個兵獻掛哈達,發一盒四餅裝月餅、一袋水果。

教室進門一側牆壁貼着會標。大老王的手筆:起伏的雪山正中托起一輪火球、下寫“拉果查哨所中秋晚會”金色大字。火球像太陽,而不是太陽,是滿圓立體感超強的月亮——血月。

哨所配有煤氣燈,平時,教室只點一盞,此時增加兩盞,如同白晝。

血月,是拉果查中秋夜晚,不,是哨所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的月亮——“人造圓月”!!!

郝排長宣佈中秋晚會正式開始。全體起立唱國歌,大老王宣讀軍區、分區專門寫給哨所的慰問信。

第一個節目,官兵自我介紹,爲父母或自己親人說祝福語。當然,事先給每個兵通過氣。

“我叫郝永鋒,北京人,今晚花好月圓,我祝祖國繁榮吉祥!父母親人萬事如意,幸福健康!”

“我叫朱國平,四川萬縣人,祝我父母弟弟妹妹中秋快樂!”

“我叫陳德奎,河北安國人,祝我爺爺奶奶父……”

“我叫扎西達娃,西藏昌都人,祝我阿爸阿媽全家吉祥……”

“我叫王薛林,山東濟寧人,祝……”

“我叫申寶海,河南新鄉……”

“我叫曹健康……”

郝排長打頭,兵們依座站起自我介紹、說祝詞。最後,大老王三人介紹自己,祝家人和大家中秋快樂。

第二個節目,大老王簡潔講敘中秋的來歷,這裏爲什麼中秋看不見圓月,順便從科學的角度解釋世上爲什麼會出現藍月亮、紅月亮,即血月。他這樣做,也是在告慰昔日寫信提問的那位英烈,了結自己心中未了的夙願。

他朗頌了一首新寫的詩《血月》:

你  是天上一輪奇觀/離雪原咫尺/雲霧上拉果查官兵祈盼/一次  那怕  僅僅一次/親人之間沒有距離/飄渺終於讓軍人明白/真正天驕屬於自己/赤是前行燈塔/母親哺乳子弟風姿/遙望北京天安門/媽媽  我們駐守世界屋脊/共築新的長城/豔麗五星紅旗/明月 身後圓月/天穹慱大胸襟/親愛的媽媽/血脈是它們的神經/一頭連着我/一頭連着您……

節目進入第三個。卓瑪、小柳輪流獨唱……

十一點鐘又延長半小時。大老王三人明早要趕路,在笑聲中飽含眼淚,大家依依不捨齊唱軍歌,晚會結束。

除隔包域外,拉果查方圓百里,荒無人煙。熄燈前,郝排長在卓瑪、小柳房前照前兩晚樣,專門安排了崗哨。

卓瑪、小柳同住一間套房,分住裏外間。土炕燒熱,上鋪厚厚乾草,室內暖和。兩人脫下外衣,蓋上軍毯,轉眼睡熟,睡夢中均掀毯露出一半襯衣,臉露甜蜜笑容。

初上高原,睡意再濃睡得也不會踏實。模模糊糊中,小柳總覺得窗子那邊不對勁,時不時聽到輕微響動,隱約彷彿還有人說悄悄話。

她終於忍不住睜開雙眼,幾束強烈電光射在臉上,令她不由自主猛然坐起,一下晃見幾個腦袋……嚇得“啊——”聲尖叫!

原來窗外有兵照電筒偷看。

緊急集合哨隨即吹響。

幾分鐘後,真相大白。不僅僅是小柳這邊窗外,卓瑪那邊也有五六人逃跑,其中有小蘑菇。

“自首”射電筒偷看者站出一溜,還有人在隊列裏猶豫。哨兵根本沒履行職責,同流合污,臭味相投。

事態嚴重。

大老王氣得當場跺腳,不停嘟嚕:“丟臉啊!丟咱邊防戰士的臉啊!”

此時剛過半夜一點。

偷看士兵們被責令在教室寫檢討,其餘人解散回寢室繼續休息。

這一折騰,誰還有心思睡覺!

郝排長和大老王問幾個兵,很快掌握了基本情況,卓瑪與小柳反正也睡不着了,也呆在指揮室。大老王陷入沉思,再沒說話,一杆一杆抽菸。郝排長窘得抱着腦袋。卓瑪坐旁邊眼含怒氣,小柳焦眉愁眼。

指揮室氣氛沉悶。

教室那邊突然傳來嚎啕大哭,有人竭斯底裏吼:

“我想家——我想媽媽——嗚嗚——”

還有衝撞聲。有人顯然想衝出教室。郝排長、大老王立即衝出去。卓瑪與小柳對下眼神,起身跟後面。

“怎麼回事?!”郝排長厲聲問。

“報告。小蘑菇瘋了,又哭又鬧想衝出來!”

小蘑菇被守門的兩名班長扭住胳膊,不斷掙扎,一位班長回答。

“排長,我沒瘋——”小蘑菇聽到郝排長聲音,停止掙扎,瞥眼郝排長,嘟嚕,“我真的想媽媽,睡不着……”

“睡不着就該耍流氓?”郝排長氣憤地說。

“我不是流氓——”小蘑菇昂起頭,倔強地說,“我想過來告訴你,卓瑪首長真的太像太像我媽媽,太像太像!她明早走,我想多看她幾眼……”

“多看她幾眼,就這麼不檢點……”

郝排長打斷小蘑菇的話,瞬間噎住,心不由酸楚,眼淚吧嗒吧嗒下墜。

“孩子——”卓瑪突然從郝排長身邊衝過去,緊緊抱住小蘑菇。

夜色作證,此時於無深處有哽咽,雪花伴着一片抽泣……

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郝排長,”不知多久,大老王突然發話,“現在,我職務最高,我建議,教室裏的人都回去休息,明早我們要走,大家還要巡邏執勤……”

“那,這事……”郝排長爲難地說,“沒搞清楚,怎麼向上交待?”

“用不着向上交待!”大老王擲地有聲,“本來,我想呆會兒單獨與你交談,也好,現在當大家面說吧!”

雪小了點。

“中秋佳節,戍守這裏的官兵連月亮都看不見。想看媽媽,想看兄弟姐妹,有對象的想看女朋友,結過婚的想看妻子,這是人之常情……”

“但這事兒發生,見得人嗎?”

“郝永鋒同志!兵們夜半趴窗打手電爲的是多看幾眼卓瑪小柳臉蛋又怎麼了?”大老王正色,“兩人又不是衣不遮體,兵們也沒進門搔擾。這有什麼見不得人?!”

大老王頓一頓,語氣平緩下來。

“是的,他們是革命軍人,但他們是人!是頂天立地的軍人男子漢!拉果查荒無人煙,飄得雪花也是公的。這是你形容的吧?首長都理解,冒着風險,派卓瑪小柳來,兵們多激動,多感動,多看幾眼女戰友,違了什麼規,什麼紀,造成了什麼後果,惡劣影響?”

夜色中,兵們眼睛個個晶亮,聚焦大老王臉上。

“如果有錯的話,我認爲是沒按要求就寢——郝排長,你可以批評!該教育可以教育……”

大老王走到郝排長面前,雙手按住他肩。

“相信我,此事就此瞭解!糾纏下去,糾纏不完!!!”

“嘭嘭——嘭嘭——嘭嘭——”

頓時,滿院響起一片這種聲音。

所有該睡的兵都沒睡,與教室的兵一樣,被驚動到院裏。天寒地冷,大家都戴着棉手套,一起拍掌,發出的聲響此時此刻深沉,卻比赤手擊拍更熱烈。

郝排長一下緊緊抱住大老王,大聲嚎啕起來。

“我再強調一點。”大老王拍着他背,待哭聲變成抽泣,繼續高聲說,“這事大家得當我面以軍人的名義發誓:從現在開始,無論何時何地,人人不許再提此事,不準告訴任何人,對外提及。誰違反誰就不配當拉果查的兵!!!”

“好——”

“我發誓”、“我發誓”——呼喊聲中,兵們擁過去把大老王、郝排長拋向空中……

“我倆——發誓!”

兵們放下大老王、郝排長,最後發誓的是卓瑪、小柳,兩人的聲音婉如百靈。

嘭嘭聲又起。

大老王卻連打幾個冷顫。怎麼忽視了兩位主角,事先忘記徵求她倆意見?萬一……

沒有萬一!

……

要知道那個年代,思想比較禁錮,極易上綱上線走極端。這類事始作俑者、參與者及袒護者,一經發現或公開,極可能聲敗名裂,付出沉重代價。

……

一次戰友聚會,我與大老王相識。當知道我在內地當兵,因工作需要多次去過西藏,他主動加了我微信。我愛寫東西,經常在微信上轉載自己網絡上發表的作品。他是經常點讚的人之一。

一次,他專門邀我到“雪域銘記”山莊,夜晚請我單獨喝兩杯。

他情緒顯然不好。幾杯酒下肚,怔怔望着天上彎月,像自言自語:

“老郝去了,前兩天卓瑪也去了……”

老郝就是郝排長,六年前在高原患病逝世,生前是少將副司令員,小柳是他愛人。卓瑪是大軍區歌手,退休前文職三級。

好半天,他轉頭盯着我:“你能寫,寫寫拉果查吧!我會給你提供一些資料……”

拉果查赫赫有名,我當然知道。

第二天上午,見面他贈我一個大信封,內裝一疊日記複印件。這件塵封多年的往事至此曝光。

喝酒時,大老王有幾句話當時令我雲裏霧裏:

“我沒在拉果查當過兵,不算違背誓約。英雄無悔,但有瑕!應該立體全方位透徹認識英雄。那件事,放今天也許仍有歧義……”

讀完那疊資料,我潸然淚下。大老王這些話,我悟透了幾分。

雪山起伏,正中託着一輪火球。那是拉果查建哨史上第一個圓月。

血月。

拉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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