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很多人的論文,只有“範圍”而沒有“問題”

一、80年代的學術風尚和對小說史的探求

中華讀書報:請您簡單介紹一下當時寫作博士論文《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的背景。

陳平原(以下簡稱“陳”):上世紀80年代中期有所謂理論年、方法年。那幾年大家討論問題,喜歡先談大的理論框架,擺弄各種新方法、新理論。這是80年代的風氣。那三兩年,文學界、學術界都有比較大的變化。就在那個時期,我們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概念,影響比較大,很多人希望我們就這方面大加發揮。可是我和老錢(錢理羣)、黃子平不一樣,當時我還在讀博士生,他們兩個在北大當老師。所以我面臨一個問題,就是博士論文寫作。當時我已經發表的論文雖然影響較大,但怎麼樣和博士論文的寫作結合起來,仍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做博士論文,很多人一開始提出宏大的規劃,希望一舉解決一個很大的問題。何況那時我年輕氣盛,又正值“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法被普遍看好。所以博士論文還沒有開始寫作,我的導師王瑤先生就提醒我:“別弄一大堆理論。”意思是說,別把理論弄成一個筐,什麼都往裏頭裝。當時最容易談的如“東西方文化異同”,確實是什麼東西都可往裏裝。做學問,“說有容易,說無難”。中國文史這麼大的範圍,你愛說什麼,很容易找到;說無,就必須排它,做很多實證性的研究。所以很多人都願意在“說有”這方面做文章,那很容易,隨便逮住幾個例子就能寫出一篇論文來。王瑤先生希望我不只在具體課題研究方面有所突破,而且對整個知識的發展有所貢獻。所以,當時我特別警覺,從1985年的熱潮中退身下來,認真做博士論文。  

二、被否定的兩個題目

中華讀書報:您當時對自己的博士論文有什麼想法?聽說一開始您也有題目被否定,是這樣嗎?

陳:博士論文跟別的文章不一樣,在我看來,必須是顧炎武所說的“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後世之所不可無,而後爲之”。這樣的題目,才適合作爲博士論文的題目。是否前面沒出現,後面不可缺,寫小文章無所謂,做博士論文的選題則特別重要,必須定位在這裏。對我來說,還有一點很重要:怎麼樣利用你的積累,最大限度地發揮你的長處;另外,論文做完後還可以繼續伸展。這兩點是做論文的人應特別注意的。如果隨便抓一個時尚的題目,即使有若干好的想法,也是不可能完成的。因爲這跟你的長期積累、志趣以及長處脫節,做起肯定是倉促上陣。博士論文是一個成果,也是一種訓練。這句話的意思是,從碩士到博士,這六年總得有個階段性的成果。這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博士論文做完之後,還能繼續發展,有個伸展點。假如沒有,做完論文就丟掉了,以後再找個題目,那只是拿了個學位。

所以,我考慮的是,第一,這個題目值得做,所謂“古人之所未及就,後世之所不可無”;第二,這個題目我能做,我以前的積累指向這裏,以後的研究從這裏出發。這兩點鎖定以後,再選題目就比較好辦。當然,你會根據學界動態,以及自己的興趣不斷調整。選題目其實很難。你必須考慮到學術界的狀態、你自己的能力,還有這篇論文出來後對學術界的貢獻。在選題過程中,你會不斷冒出很多很多的想法。我相信很多人都是這樣。有的人一進大學、研究院就有一個題目,圍繞這個題目,目不斜視,一直做下去;另一種是通過讀書,不斷思索、徘徊、選擇,在很多題目的糾纏中掙扎,最後確定一個。我是後面這一種。1985年,我同時準備做幾種工作,好些後來沒有做,有的因爲條件不成熟,有的則是我的知識準備不夠。我說這些,也許對大家有用。就是說,你知道好多題目有意思,值得做,但是如果你做不了,只好拋棄。我當時選了三個題目,涉及三個類型。

第一個題目是,現代文學和宗教的關係。後來我沒做,別人做了。因爲我念碩士時寫了一篇《論蘇曼殊、許地山小說的宗教色彩》,到北大唸書,很大程度是因爲這篇文章。文章寫成之後,我剛好到北京給老錢看,老錢又推薦給王瑤先生看了。此前王先生沒有招過博士生,看了這篇文章後,說“讓他來考吧”。所以我是北大中文系第一屆博士生。王先生跟許多人說過,我招的這個學生,對宗教方面有興趣。當我做博士論文時,王先生說,他不給我出題目,但可以幫我排除。也就是說,他不管我怎麼讀書,怎麼選題,只告訴我哪種選擇可能是錯的。我的這個題目,就被他否了。爲什麼否?他的意思是,第一、雖然你對這方面有興趣,但你沒有受過宗教學方面的專門訓練,除非你補課,在宗教學方面下很大功夫,否則你就是騙文學界的人。你可以在文學界談禪論道,但這畢竟不是你的專長。第二、他說,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將來能請到的參加你的論文答辯的教授,沒有一個人懂這個。答辯時,可能人家看在導師的面上,讓你通過。也可能你的論文超出那個時候一般教授考慮的範圍,你會碰到很多意料不到的困難。兩種結局都不理想,所以這個題目最好不做。 

第二個題目,我當時對語言哲學感興趣,所以自然而然地對文言和白話的關係感興趣,想重新討論這個問題。我當時跟王先生講,我自信對晚清一段有一定積累,可以從晚清一直談過來,討論20世紀中國文學語言問題,我談了一些思路,王先生還是不同意。他認爲這個題目,如偏重理論,太玄了;如着重資料清理工作,則沒有大的建樹。1985年前後,關於這個問題,成果還不多。但大家也都意識到,語言的變化,肯定是這個世紀中國文學很關鍵的問題。王先生講文言轉白話,肯定會有大成果出來。但是現在沒有找到恰當的理論框架,研究還是比較一般。這就是說,我們預感到這個問題的存在,但是沒有找到恰當的解決辦法。在這種情況下,你一定要做也可以,但這不是最理想的。另外,如果一定要做,就得大補語言學的課。好在我們系裏的朱德熙先生歷來主張文學語言不能分,所以北大中文系的一個長處,是語言專業比較強。 

第三個題目是關於小說敘述方式。這個題目,一開始不是這麼報的,這是後來逐漸成形的。一開始只是想討論中國小說形式的變化。王先生說這個題目可以做,但提醒我不要把“文學概論”直接套到文學現象上去。選定中國小說作爲研究方向,已經是我讀博士的第二年,也就是1985年的下半年了。

三、問題意識比理論框架更重要

中華讀書報:王先生的教學實在很好,您是怎樣處理“問題”與“理論”的關係的?

陳:我的第二步工作,是在閱讀大量小說和理論著作之後發現的新問題。做研究的人,“思想火花”不斷冒出,尤其是當你接觸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或新的理論框架時。做博士論文的人,除非特別沒出息,否則都會努力把研究推進一步。希望自己的論文有一個全新的面貌,自然會考慮到新的理論、新的方法。問題在於,你的論述對象很可能經受不住你借用的理論之重壓,因而紛紛解體——這對於史家來說,是很可悲的。我希望在對象的探討中能發現問題,而這個問題最好有較大的發展潛力,這個潛力又能和新的知識結合起來。對於博士生來說,很可能問題意識比理論框架更重要。在小說研究方面,80年代有很多理論,我比較關注盧卡奇和巴赫金。一般人會從意識形態推導文學形式的變化,而我想從文學形式窺探到意識形態的變化。假如我從“戊戌變法”“五四運動”等來論證小說的形式變化,這樣的論文當然也可做,但價值不大。我希望從小說形式特徵的一點一滴的變化,去窺探、折射時代思想、文化潮流。不一定每個時代的政治觀念、經濟制度、文化思想的變化都會直接引發文學形式的變化,但文學形式的變化,肯定折射了時代與社會變化。從小說形式的變遷入手,討論本世紀中國的意識形態,這是我的基本思路。另外,就是和我們上面提到的“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命題有關。以前的現代文學研究,基本上從1917年說起,我們則強調從晚清落筆。一方面,我找到了問題,從形式裏面窺探社會的變遷,而這是可以伸展的;另一方面,我找到了一個載體,那就是晚清到“五四”的小說。而這兩點,恰好與我的研究趣味吻合。 

四、小題大作的好處

中華讀書報:您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特別提到“小題大做”,這對寫論文有什麼直接的好處呢?

陳:我在好多書的序言裏提到“小題大做”。小題小做,可以做到小巧玲瓏,但沒有多大意思;大題大做不是博士論文所能承擔的,那需要花一輩子精力;大題小做,最怕的就是這個,寫雜感可以,做論文不行。比較合適做博士論文的——對寫學位論文都是如此,就是“小題大做”。因爲在研究能力不是特別強、知識積累不是很雄厚時,大題大做會有困難,而小題大做有可能使你的成果比較堅實。小題大做還有一個好處,可以相對封閉起來。北師大陳垣先生有一句名言,就是做學問要“竭澤而漁”,如果“小題大做”,可以做到;但若“大題大做”,則不可能。假如一個題目設計挺好,但你控制不住,可能因爲你的時間、資料、思路等有問題,也可能因爲這個題目本身就是不可控制的。這種情況下,必須找一個可控制同時能發揮自己的長處,且可能有理論意義的題目。我說的“小題大做”,意思是可以做深做透,另一方面也是因其可以控制。

但不是所有小題都能大做。這裏面,你的眼光很重要。怎樣在一個富有潛力的小題目裏做出大文章來,要有大的眼光。我記得王國維指導清華研究院某學生論文,是關於孔子生平的考證,王國維說,你考證很精,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小題目有的可以大做,有的大做不了。這取決於後面有無大的理論背景,也取決於題目本身的潛力。我希望進去的時候很小,出來的時候很大。這是研究的理想狀態。我一開始想研究小說形式的各方面,最後縮小到敘事模式。依我的判斷,在整個演變過程中,對於晚清、乃至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最值得注意的是敘事方式的變化。之所以將論題封閉在清末民初30年間,因爲我想做的是中國小說敘事模式之“轉變”。這樣的“封閉”,會把複雜凸顯出來。假如我寫成中國小說的敘事方式,這樣也可以,但很可能變成面面俱到的鋪陳。我做“轉變”,會更多考慮問題的複雜性,不僅涉及外國小說的啓迪,還必須追究古代中國小說的傳承。表面上不斷縮小範圍,但實際上我的思考逐漸深入。談中國小說,縮小到形式研究,再縮小到敘事模式,最後縮小到敘事模式的轉變。這並非偷懶,而是將問題不斷推進,思考逐漸深化的結果。  

五、論文不是教科書

中華讀書報:我覺得這纔是真正的論文。它提出問題,切入問題。很多人不會寫論文,就是因爲提不出有價值的問題。

陳:很多人不會寫論文的原因,是誤把教科書當論文寫作的範本。教科書的特點是一、二、三平行羅列,而研究著作的特點是向前推進。起碼就表面特徵而言,一個是橫的,一個是豎的。比如,告訴你杜甫詩有四個特點,一、二、三、四,中國農民戰爭有五大特徵,一、二、三、四、五,這是平面羅列,不必深入研究,這是教科書。論文是找到一個問題,一步步往前推進,最後逼出令人信服的結論來。我希望我的研究題目縮小,但深度、厚度卻大大增加。說形象點,做學術論文,研究要單刀直入,切忌貪多求全,四面開花。很多人的論文,一看就不是作研究的,單從題目就看得出來,因爲只有“範圍”而沒有“問題”。論文的寫作不能只談“範圍”不出“問題”,比如“婦女小說研究”、“《水滸傳》藝術論”、“象徵主義透視”,等等,都不是好的論文題目,因爲這本身沒有“問題”,只是“範圍”。爲什麼很多學生論文出不來?很大程度在此。找到一個好題目,很不容易的。好題目本身便體現了作者的研究思路。必須學會提出問題。提出一個有價值的問題,已經不只是找到研究對象,而且還蘊含了作者的思路、方法、策略。  

六、低調的寫作姿態

中華讀書報:您本人的散文和其他文體的文章寫得相當有激情,而您在這篇論文的寫作中卻採取了一種很低調的“敘述”,這是論文本身的要求還是寫作者的選擇?

陳:我從碩士論文到博士論文有一個很大的變化,就是敘述問題。我寫完碩士論文寄到北京,王瑤先生看了,批了4個字“才華橫溢”,然後說,有“才華”是好事,“橫溢”就不對。這句話特別觸動我。逞才使氣,控制不住自己,就這麼一點小才華隨便揮灑,很容易灑盡的。另一方面,我理解爲這是對對象的不尊重。才華橫溢者,容易用他自己的強勢姿態來迫使材料就範。表面上,論文井井有條,不是內行看不出毛病。——我覺得,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易犯的毛病是事先假定理論的“合理”與“勿庸置疑”,要求事實乖乖就範。——假如未進入正式研究,或者論文還沒作,就已經有了結論,而且不可動搖,我相信這種研究價值不大。因爲,你不用研究就有了結論,只不過用整個論文來證明你的結論。這樣的研究不具備理論的穿透力。表面上得出的結論與最初的預料一模一樣,可慶可賀;我的疑問是,那又何必花幾年功夫做這個研究呢?當然,有時候最初的直覺是對的。但很多人不是這樣,是因爲他把與結論不一樣的材料排除了,纔會有這種情況。假如你尊重對象、理解對象、強調過程,而不過分注重結論,這樣做論文,或許更有價值。你做完論文之後與你做論文前,如果是很不一樣的,那就會很有意義。  

七、博士論文只是一張入場券

中華讀書報:以前聽您說過,學位論文只是基本的標誌,您是怎樣看這個標誌的?

陳:碩士階段,要求學生對本學科的現狀有所瞭解,對該研究領域的方法、材料基本掌握,初步具備研究能力,這就行了。碩士論文體現基本訓練,在此前提下略有突破就可以,能體現對學科的貢獻更好。而博士論文的要求,則高得多。士論文做得好壞,對他以後的學術生涯影響很大。博士論文是個標竿,跳不過,或只是勉強過關,作爲學者而言,就很少有更大的戲可唱了。博士論文應該是一個人進入學術界的入場券。 

學習寫論文的技術問題,對初學者其實很有用。這裏面體現着學術規範與學術訓練。有的人缺乏基本的學術訓練,一輩子都不入門,很可惜。談論學術規則,表面上不利於天縱之才,可這是一個下限,目的是杜絕“假冒僞劣”。入了門,可以變化、可以創新、可以發展。但缺乏基本的學術訓練,不守基本的學術規則,一味“天馬行空”,建議他改行從事文學創作。當然從另一方面講,教育體制有問題、學術訓練有缺陷、學科分類及研究方法有弊病,必須得持清醒的態度,時刻準備做出必要的修正。但這不應該成爲學界“無法無天”者的護身符。

本文來源:《中華讀書報》2003.3.12

採訪人:祝曉風、張濤。版權歸採訪人和《中華讀書報》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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