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短篇小說選:抗日復仇(十)

別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話沒落音,就聽從西南角上將軍河的這邊,傳來密集的槍聲。古佩雄拿起望遠鏡,迅速地看了一眼,說:“那邊有棵歪脖兒松的墳地裏有鬼子,可能山本就在那裏!”

於是他轉身命令通信員:“拉馬來!”

小魏保牽來了那匹栗子色長鬃駿馬和他自己的那匹雪花青。古佩雄飛身上馬。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傾斜,在馬蹬上站了起來,馳下土崗。被熱風吹起的褐色的馬鬃幾乎飛到他的眼睛裏去。

“郭大海!”他向那在他身邊跑着的民兵總指揮叫道,“你帶人從左翼擦着河邊過去,抄他的後路。小心鬼子跳河!”

“瞧好吧!跑不了他!”郭大海回答。帶着民兵飛也似地往遠遠的將軍河岸跑去。這時候,他才發現夜裏古佩雄命令他在村頭埋伏射擊組,村外佈雷的高明遠見了。顯然鬼子山本因爲退路切斷,才逃到那邊的荒墳堆裏。

古佩雄一直奔向那座荒墳。熱風在馬的鬃毛裏發出呼呼的響聲。他的身子隨着馬的奔馳而一起一落地聳動着。那馬,直似一隻飛快的船,在田野綠色的波浪中,向那槍聲一陣緊似一陣的地方疾馳而進。一路上向那正在打掃戰場的民兵和游擊隊員們得意洋洋地大聲喊叫說:“到歪脖兒松下的墳圈子裏去活捉鬼子山本哪!回頭打掃戰場”

立刻,帶着一片吶喊聲的人羣,逐漸增加着,在他後面奔跑起來。

曠野上又響起了雷鳴似的轟響:“活捉山本!……報仇……”

原來,當地雷響過,古佩雄的機關槍橫掃中央地帶的鬼子隊伍時,鬼子川島和山本撥轉馬頭想往回逃。可是跑在前頭的鬼子兵踩響了民兵埋設的封鎖雷。打村頭裏又飛來了呼嘯的槍彈。於是,他們連同十多個隨從人員,在滾滾的煙塵中,像風吹落葉一般,敗向那離戰場二里路遠的一座荒墳。

樹林裏的民兵和游擊隊員知道那邊有將軍河阻擋,鬼子無法逃脫。等消滅了鬼子的大隊再回頭收拾他們也不晚。可是有些民兵和游擊隊員,就像眼看着打躥了的兔子那樣呼哈喊叫着,朝這羣奔跑的鬼子射擊。

“朝馬屁股上打!朝馬屁股上打!”民兵和游擊隊員吶喊着。

子彈巴勾兒巴勾兒地響着,掠過黃塵滾滾的田野。“打着了……打着了……”

一陣歡呼聲中,只見一匹馬倒下去了,又一匹倒下去了。也有中彈的鬼子從那奔馳的馬上滾落下去。空了鞍橋的馬,在地上拖着繮繩,漫地亂跑,仰天悲鳴。

鬼子川島眼看快到墳圈子裏了。可是那馬突然中彈栽倒地上,把他跌出老遠,咕哧一聲,栽進泥塘裏。被塘邊的棗樹棵子撕扯得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得像個泥母豬一般。他站在沒膝深的黃泥湯子裏,血流像一條鮮紅的小蛇,從太陽穴往髒黑的腮幫子上爬去。這太難看了!叫人沒法忍受。

他失魂落魄地瞪眼瞧着往這邊跑來的鬼子兵,他的頭腦一片昏沉,癡癡呆呆,漫無目標,什麼都看不見聽不着,感覺不到。只剩了一個念頭兒:“……逃出陷阱……活命……”

鬼子山本的馬也被打死了。他拖着笨重的牛皮靴蹄子,趔趔趄趄,想在這兒定一定貓爪子抓亂了的心,喘一喘這口上下不接的邪氣。一眼瞧見了站在泥水坑裏的旅團司令官,他氣喘喘地叫道:“司令官閣下,守住墳地,等候增援吧!”

鬼子川島把他失了神的眼睛,直瞪着山本,愣了好一會才手一揮,用他變得嘶啞的聲音命令:“調兵增援!”

他不知道隨軍帶的一部電臺,早就連人一塊被地雷炸了個粉碎。山本命令鬼子兵快把司令官拖出水坑,他就帶着幾個鬼子忙去佔領那座荒墳。

鬼子川島做了個手勢,叫鬼子兵等等再拉他出去。這倒不是他覺得泥水坑裏安全。他實在渴得要命,口裏像吞了一團火一樣。他把眼睛審視着這個快被烈日曬乾的水坑,露出水面的光泥板兒上,留着一道道彎彎曲曲蟲子爬過的痕跡。窪地方的積水,已經變成了黃泥湯子。那上面浮着一層綠母狗,還挾着一些牲口糞。

司令官卻顧不得這些了。他乾渴得從嗓子眼兒和鼻孔裏往外冒狼煙。沒法子,俯下身去喝一口吧!熱烘烘的又腥又臭,哇地一聲,連肚腸裏的食物一股腦兒倒了出來。他往四下裏一看,一個個鬼子兵,都是同樣狼狽的模樣,同樣驚慌的面孔,同樣在那裏喝着黃泥湯子水。子彈像蝗蟲螞蚱一般在頭上突魯突魯亂飛。

可是山本已經指揮着僅有的一挺機關槍,在墳頭上彷彿給自己壯膽似的,噠噠噠噠地吼叫起來了。

川島由鬼子兵連拖帶拽地剛出了水坑,就見僞軍隊長散了架似的東倒西歪地從西北跑來。他那一對昏暗的斜葛拉眼子反映出來那個正在折磨他的驚駭和麪臨死亡的恐怖。他那張歪扭的臉不斷地抽搐,硝煙和灰塵也遮不住死人一樣灰敗的臉色,手提着衝鋒槍,渾身打顫兒。

“太、太、太君,”他哭喊着,“隊伍都垮啦!出、出。出不去啦!”

鬼子川島把那種落在陷井裏的野獸的眼睛瞪着僞軍隊長。僞軍隊長在這鬼子的眼睛裏,看出了由於絕望而引起的狂怒,射出土狼似的目光。張大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冒着氣,那兩撇武士道式的月牙形鬍子,早被棗樹棵子撕扯得亂七八糟,因爲在黃泥湯子水裏浸過,就垂下來貼在兩邊嘴角上了。泥水還在不斷地往下滴落。

未完待續……

本文作者爲著名作家管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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