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房之外

在許多地方,尤其是遊覽景區,看到過蒙古包、氈房。大概是上帝不小心打翻了盛雪的錐形器皿,倒置的時候把三兩盞氈房恩賜予一片田野。

白的底色,綠或紅的點綴,一看到那些花紋,腦海極輕易出現草原的映像。一望無垠的草原上,遠處是起伏的山巒,山的陡峭傾斜處有密密的牛羊馬匹,它們在山脊上並不規律地挪移,似潮水湧濺的波紋,一波波漾開,那草原有了充沛的動感。而在波紋的匯聚圈層中心,是牧民的家———兩三間氈房。



泥造的萬物無不有自己的保護色:青黃相間的草原山坡,灰棕的毛色是狼的僞裝;水田溪澗的碧青,是青蛙的皮囊;枯葉蝶兩翼合攏悄然隱在殘葉枯枝之上;一個個鼓鼓的氈房,以蘑菇身形掩映於滿山油綠。那安靜的氈布上的花紋,好比是一種表達,又在無言訴講誰的祕密?

從未走近過蒙古包,以爲在那樣的空間裏,必定隱藏有世代遊牧爲生的人們的隱祕故事,彷彿只要靠近,我所保留的一些對於遙遠部落的好奇便會煙消雲散。


一定要到特定的環境,做那件理所當然該做的事纔會感受它真正的力量。一日去石林撿石頭,幾經輾轉翻越幾座迴環陡崖,精疲力盡,路程才走了不到一半。天邊夜色壓到山下,愁腸寸生,遠行不趕夜路,不能向前。路轉溪橋,忽見幾間氈房。

這一片氈房屬於兩戶牧民,就近詢問靠鄰河邊的牧民,可否借宿。他們爽快答應。


蘇霍姆林斯基好像說過:好奇心——這是人的永恆的,不可改變的特性。此時此刻才意識到,那些久積心內的好奇或許就能得到隻言片語的答案。

綠色的草坪上有一位母親,她的臂彎裏圈着一位大約兩歲幼女。她是她的母親嗎?看上去並不像,鬢邊幾縷銀灰色的白髮趁其不備逃出她的彩色頭巾。出來交涉的是略懂漢語的年輕男子吐爾曼,他們答應以百元價格租一間氈房給我們。


吐爾曼一家有並排三頂蒙古包。他們應該在這裏很久了,或者說,他們已經在這座草場很久了。吐爾曼的弟弟已經結婚,育有一女,由他們年邁的媽媽照看。兄弟兩人一人放牧,一人在連隊裏勞動(他們這裏的人仍管工作或上班叫勞動),那個抱小孩的女人正是他們母親———那個尚不會言語的丫頭的奶奶。

篷布已有污漬,甚至有的區域根本無法分辨它原本是白色,還是灰色。距路最近的兩間是臥室,後面才知道這也許是吐爾曼弟弟的房間,他們把最好的位置騰挪給了陌生的客人。臥室斜對面是羊圈,有一棕一白兩隻牧羊犬在看護。


吐爾曼指了中間那一頂氈房給我。中間的氈房暖和、有整潔的被子。在野外,考慮到野生動物,比如狼這種危險動物的因素,中間的位置也最爲安全。吐爾曼的姆媽還趁我未進氈房之先,細心打掃了一番。

牀是木板架離地面而來,鋪了一層毛氈,隔潮。牀尾正對門,牀頭放有木質的長條簡易桌子,褥子整齊擺放着。爲了防止揚塵,貼心的媽媽點灑了一些泉水,看起來舒適。比起露宿荒郊,或蜷縮狹小的車內,這是最優越的條件。


最裏面的一間,是廚房,一端就着圓氈的弧,彎着砌出土竈。爐膛斜對的位置也是一張寬大的牀。那是吐爾曼母親的地盤,她就在那方寸煮茶、烹飪,用她的雙手製作滾燙的餐食,養育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並把在途上的陌生的人悉心照看。

拿自帶的手工月餅給小女孩嘗,她並沒有喫,但看得出來她很開心。我是很喜歡和孩子一塊兒玩的,因爲可以搶他們的玩具,還可不猶疑地發揮未盡的童心,也不必和他們闡講複雜的道理,更不需掩藏一個人的歡喜。正在我和小姑娘玩得不亦樂乎、女主人爲我們烹製風乾的羊肉時,原本該哄孩子的吐爾曼不見了。你看,他們真夠大意,把孩子不保留地交給了我。


門前是他們的摩托,摩托後座上加裝的小收納箱被太陽灼曬得完全看不出它是紅色還是橙色,一切都有生活過的痕跡,一切都有歲月的味道。我好像循舊跡回故里,在草地上和小姑娘踢足球,分享她的充氣的木馬,輕車熟路,並不生疏。

在竈間忙碌的姆媽中途出來,看見我在陪孩子。轉身進去,拿羊皮做的坐墊微笑着給我鋪在一截子樹樁支就的凳子上。玩累了,到河邊洗手,姑娘拉着我,不讓離開。


我故作離去的姿態,她帶着哭腔,卻又奶聲奶氣地叫着“姐姐,姐姐”,聲音洪亮,足夠越過一整片草場。欲和她解釋,耐何語言不通,假使語言相通,對她的年齡來說也難以理解。好在手勢、表情表達的情緒足夠豐富。她爲我的離去手舞足蹈地哭泣,可我甚至不曾問她的乳名。

黃昏餘暉把遠山上的草色染成金黃色,好比年輕的女子身搭金色披肩,笑納着草原上升騰的裊裊炊煙。我突然明白一種簡單的快樂:只是你在身邊陪伴,就足夠開心。


漸漸地,羊羣從山上回來了,在頭羊的帶領下,它們乖乖地走到屬於它們的家裏去。小姑娘疾奔向羊羣,嘴裏嘰嘰咕咕地驅趕着羊羣。當她靠近的時候,一頭母羊把羊角對準了她,她尖叫一聲。她祖母聽見她的叫聲,從廚房跑出來,很快把羊趕走。

小女孩爬起來,又去逗弄那羊。羊在山上啃食了一天並不疲乏,似乎生出惱怒,一下子衝到她面前,羊角一低,眼看就要碰到她的額頭了,她哇啦一聲哭了出來。轉身的時候,笨笨地栽倒地上。好像人越怕什麼,越要去探索什麼,她單純地試探着,單純地克服又滿足着,生長得這樣簡單。

我把流着淚的她從草地上抱起,她兩行斷了線的淚珠迅速止住。吐爾曼這時也從暮色中走來,看着偎在我懷裏的她,笑了笑,又走向他們的馬匹。我看他跨上了馬,又消失在暮色裏了。


也許這纔是哈薩克民的天性。

他們熱情,又好客,因此他們認爲你也必然熱情好客,所以他們不跟你客氣。他們把全部的肉拿出來,任你挑選,甚至幫你剔好骨頭把最好的肉遞給你;即使他們早已醉意醺醺,還要硬拉着問路的你進氈房一起喝酒,把他們到幾十公里山外沽來的酒拿出來;拿出最純正的奶油,做饢餅的調味;旋開陳茶,沖泡醇香的奶茶……

他們不客氣地要抽你的煙,借用你的電話也許給情人說一句情話,搭你的車下山……你幫了忙,他們還要送飽滿的水果和最鮮的蔬菜…他們遠在世俗之外,有什麼比真誠更打動人?


圍坐在牀上,姆媽不允許小姑娘湊到房來。吐爾曼爲我們端茶倒水,橙色筷子給男人,象牙白的筷子給女人,側坐在牀沿上一同飲酒。

中途他又消失了,等他回來的時候,臉色已現酡紅。問他去了何處。他支支吾吾,最後通過比劃,又經過當地朋友的翻譯,終於明白,羊少了十二隻,他是出去找羊了。問他是否找到,他說,羊,不找了,明天回來了,自己。滿座皆笑,被他的樂觀和自信感染。


後面他又跌跌撞撞走出氈房了幾次,每次出去會把門掩上,回來後我們同樣問他去了哪裏。他不擅表達,說去數羊了,吐爾曼說,“數羊,一、二、三……”說的都是倒裝句,詞語簡單,他停頓的間隙,好像在加深他們的熱情,沉默着,但眼神卻乾淨得讓你明白他們的真情流露。他們乾淨得就像是剛來到世間的孩童,單純、聖潔。

吐爾曼再一次出去,也許是第四次。這一次他沒有關門,一山的涼氣吹門而入。我們蜷臥在塌上一邊閒聊,一面等他迴轉。


聊到遠行,聊到人性。他說我是屬於真實的那一類。也許是吧,所有的快樂失意寫在臉上。太多事情,不受我們自身掌控,命運難抗,沒想到沉默地表達竟成了一種真實。

一友人通過自身奮鬥已升任某上市企業分子公司總經理,可謂年輕有成。有認可他的前輩伸手提攜,希望他能夠再進一步。有人發心幫扶,天時地利人和,不是人人皆有此機緣。可他似乎對眼前所有心滿意足。然則,一個人在他自己所認爲最舒適的狀態裏生着活着,對也錯也?真正的成功和幸福又怎麼能以職務身份高低來衡量?


慶山寫過:我們要允許別人以他們獨有的模式和習慣生存,也要允許自己成爲自己真實的樣子。

花七公子有一篇關於精神內耗的文字,她提醒我遠離那些使我們幾近崩潰的人。是的,一生漫長又短暫,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浪費,適度舍離狠狠拋棄。

人有時候不需要外表多麼漂亮,卻需要保存一顆純粹的心,在那裏,我們擁有最自由的肉身與靈魂,成爲最真實的自我。人一生所需並不很多,我們說要愛要真要善,愛人被人愛,給予真誠和善意,只是爲了彼此暢意,終其究竟,須臾此生只是爲“美”,開心就覺得喜滋滋美滋滋,世間繁華滄海變幻皆可喜悅。


我們等了很久,吐爾曼還沒回來,於是各自清杯準備睡下。把用過的餐具送去廚房,女主人正往竈膛內添柴。柴禾是山間雲杉的朽枝,正於那嫣紅之中畢畢剝剝地響。吐爾曼的弟弟斜靠在蒙古包的一角,他的姑娘不知何時在氈房的炕上陷入深睡。阿媽見我入內,力邀我坐在熱炕上頭,她把羊皮的褥子再一次拉過來,爲我鋪展。

這是一個牧民家的黃昏和深夜。

吐爾曼不知又從何處搖晃着進了廚房,他酒醉得深濃,從阿媽手裏接過一把電筒,要給我深夜的光亮。同行的朋友攙扶着他鑽入了第一間氈房。你看,不關心糧食,不找丟了的羊只,也不管睡在哪裏,也不問是誰把他領走,醉了就倒頭沉入濃重夜色。

更深夜濃,不遠的河流裏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偶爾響起幾聲狗吠,這是人間最好的煙火,純粹、安靜、祥和。哈民的氈房外伸手不見五指,擡頭卻看見滿天星斗。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