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泛黃的書籤

總喜歡在晚飯後,坐在我那並不寬敞的書房裏,有事沒事的信手翻翻我那些曾經的老書,這是我的習慣——今晚也是。這些書中,有些已經跟着我很多年了,儘管東挪來西搬去的換個若干個“居住地”,但卻捨不得一扔了之……裏面不少書,其“年齡”比我女兒的年齡大得多。

眼光不自覺地停留在書櫃最上層,《萍蹤俠影》,一本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風靡一時的武俠小說,靜靜的躺在那裏。輕輕的把書抽出來,輕輕的拂去上面的微塵。封面差不多已經剝落,很多書頁其實都已經卷邊了,書裏那張印着幾棵小竹子的書籤也已經泛黃。但上面的幾點腥紅,卻依舊那樣刺眼……

刺眼的腥紅,刺激着我暫存着的兒時幾多的記憶。

我讀初中時,全鎮只有唯一的一座中學,在鎮上,離我家十幾裏地。那個時候,家裏沒有自行車,所以每次去上學,總得挑上諸如玉米、番薯等五穀及少得可憐的大米,外加乾菜什麼的,沿着彎曲的、崎嶇的羊腸小道走着去學校。十多裏的山路,不可能每天都回家,所以晚上只得住在學校裏。一般一星期回家一次,也有兩個星期回去一次的。父親爲了讓正在發育中的我“改善一下生活”,每次我上學前一般總會給我一毛、二毛錢,讓我在喫完隨帶的乾菜後,可以到學校的教工食堂買點好一點的菜喫。

可父親壓根沒想到他希望我喫點好菜的那一毛、二毛錢,居然被我一分兩分地用來……

住在學校其實也是很枯燥的,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原本在村裏讀書時回家還需要幫着父母做的雜事,現在都不用再做了,所以空餘時間還是蠻多的。這種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到離學校不遠的鎮上那個禿頂的修鞋匠的小攤前,坐下來。不是去修鞋,而是因爲那裏,有一個小人書攤,一分錢可以看五本。父親給我的菜錢就讓我以這樣的形式消費着,不是因爲我“好學”,而是因爲,那個時候,看這些小人書纔是“最有趣”的事情。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港臺的武俠作品已經開始在大陸零星的出現。儘管當初不知道這所謂的“武俠”是怎麼回事,但至少能說出諸如金庸、古龍、梁羽生等著名的武俠小說大家的名字。如果哪位同學能說上一段或幾段由這些大家們所著的武俠場景的話,那他一定會成爲衆多同學目光聚焦的焦點。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張丹楓”,知道了《萍蹤俠影》,因爲這本書,是當時同學們談論最多又最熱烈的。所以我暗暗發誓,如果有機會,一定要找來這本書看看。

老天好像特別眷顧有心人,這一天,當我又一次坐在鞋匠的小攤前的時候,我看到了那本讓我夢寐以求的《萍蹤俠影》。但一看價格,七毛八分,卻又讓我的心境一下子從山頂墜入了谷底。

可我心有不甘,自看見《萍蹤俠影》這本書後,每次離家上學前多了一個心眼,總會帶比原先更多的乾菜,爲的是,把父親給我的一毛、二毛的零化錢省下來買這本書。而且事實上,我也做到了。等我買到這本書的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叫“欣喜若狂”。——能擁有這樣一本書,那是我當時最大的“財富”。當然,書裏面還有一張特別精美的畫着竹子的漂亮的書籤。別說在當時,就是現在,也是很難得的了。

所以,只要一下課,我便會讓自己沉浸在這本書中,沉浸在梁大俠那優美的筆觸所勾勒出的美妙的故事情節中。而且很多時候,因爲入迷而導致上課走神。更有甚者,晚上熄燈之後,躲在被窩裏,就着小手電昏黃的微弱的光,如飢似渴的閱讀着。看到哪兒,就把書籤夾上,然後第二天繼續看……

只是,這種挑燈夜讀的情況,很快被老師發現了。就我這樣“成績優異、品行優良”,老師眼中的優等生,居然會做出這等違反學校規章制度的事,這還了得?老師不但沒收了我心愛的書,並且把我狠狠的批評了一頓之後,還把我那“嚴厲”的父親“請”到了學校。

接下來的事情,就如同電視劇裏的情節一般無異。

那天中午,當我被走進那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辦公室的時候,我就看到父親坐在班主任老師的對面,交談着什麼。看得出父親很惱火——應該是爲我的“不堪行爲”惱火。等我走到跟前,還沒站穩,暴怒的父親嗖的一下站起來,什麼話都沒說,拿起我那本心愛的書,狠狠的甩在了我臉上。咆哮着,怒罵着……書,掉在了地下,裏面夾着的那個書籤輕輕地飄落在書的上面。在有過短暫的疼痛感之後,我的眼睛模糊了,鼻子也酸了。

我知道自己流淚了。不是因爲疼,而是因爲我清楚地看到,一滴一滴的鼻血正很有節律地滴在那張漂亮的書籤上。書被肆虐,書籤被污染。在我的感覺上,這可比一般的“疼痛”要痛得多!——那可是真正意義上“屬於我的”第一本書啊!

父親和老師後來說了什麼,事情是怎麼處理的,我不得而知,我甚至都忘了我是怎麼離開那間我原來一直覺得很親切的辦公室。我怎麼一下子覺得那間辦公室,突然變成了一個讓我感到很恐怖的地方,以至於以後我每次經過那個地方的時候,我都會繞着走。那位原來讓我覺得很和藹可親的班主任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瞬間轟然跨塌。——儘管後來,她把那本書很完整的還給了我。

那張漂亮的書籤上,幾滴殷紅的血跡,看起來很刺眼。

我沒有把這刺眼的紅色抹去,而是把它很小心的夾在了書裏。然後,很認真很認真的把那本書整理好,放在了書包的最底層。不是我不想看,而是,只要一碰觸到那本書,我就會覺得心底一陣陣的抽緊,就會想到父親那如炬的目光,還有……

但有一點,從那個時候開始,這本書,從來沒有離開過我身邊。不管上高中、上大學還是後來走上工作崗位,再從一個學校調到另一個學校,最後到現在所處的這個地方落腳,這本書始終帶着。所不同的是,從書包的最底層換到了箱底,又從箱底挪到了書房中書櫃的最上方……

現在,這本封面已經剝落的破舊的《萍蹤俠影》,再一次被我拿在了手裏。凝望着它的那兩道目光裏,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但不管怎麼變,這本書在我心中所具有的份量,永遠是其他任何書籍所不能相比的。儘管一直到現在,我也沒覺得這本書跟別的書比,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拿來值得炫耀。嚴格意義上說,這類書籍,只能用來作爲消遣,僅此而已。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的。這不僅僅因爲它是我的第一本書,而是因爲,它曾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給過我特殊的影響……

這麼多年下來,時間流逝,書籤亦已發黃,但對書的那份感覺,那種嗜書如命的激情,始終沒有變。儘管隨着生活環境的改變、生活條件的改善,我們的很多方面都發生了大幅度的變化,有些層面上,可能變得連我們自己都不敢相認了。但至少我可以說,“讀書,是我唯一不變的行動。”家裏,讓我覺得最充實最溫暖的地方,就是我並不奢華的書房。喜歡看實體書,喜歡坐在書房裏,沏上一杯清茶,無所顧忌的看我自己喜歡看的書。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樂趣,一種別樣的樂趣。

書,及書中那張泛黃的書籤,還會被我放在書櫃的最上方,而且可能一直就這麼放着。我不敢輕易的碰觸它,也不會輕易的讓別人去碰它。那是我心底最柔弱的地方,碰不得。因爲,一碰,就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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