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望穿了月光,忘不了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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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圓盤,兩塊月餅。

灑滿月光。一個人。

這是我獨自在外生活的第三個年頭了,如此單獨這般儀式的過中秋也是第三次了。

1

在我開始記事的時候,爸媽就是這樣帶我過中秋的。他們說,月亮先喫,接下來的日子便可以萬事順遂。可能月亮聽見了他們的祈禱,他們如願地迎來了屬於他們生命中的男孩。

從那以後,我就成了家裏多餘的存在。那時的我還分不清疏離,只知道自己有時候會頑皮,會招來爸媽的打罵。第一次讓我感到不公平,就是那年的中秋。

那會兒弟弟已經會到處跑了,媽媽晚飯後把月餅擺在盤子上,叮囑了句不要動就去忙了,要等到晚上月亮出來才能拿出來擺。弟弟好奇,冷不丁地推了下放盤子的桌子,盤子就掉到地上摔碎了。我下意識地跑過去撿,結果被聽見聲音趕過來的媽媽看見了,她認定就是我摔的,理由是弟弟根本夠不到桌子上的盤子。任憑我如何解釋都不相信我。對我的處罰,便是去外面罰站,在他們允許我回屋之前不能私自回去。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看着月光下的樹影,覺得異常的恐怖,像骷髏,像吸血鬼,吞噬着我。

此後的中秋,再沒有人陪我擺月餅,看月亮。

2

初二那年,媽媽通知我說,我不能讀書了,家裏承擔不起兩個孩子的學費。我手裏握着剛剛獲獎的英語證書,我知道,不用拿出來分享了,沒有人會在意。它對我,也不再有意義。我順從地接受了命運給我的安排。

我來到電子廠上班,成了大家眼中的小太妹。電子廠的工作枯燥而勞累,單調而乏味。我們住在集體宿舍,喫在公共食堂,平時限制出入。

宿舍裏的舍友們都比我來得早,他們每天除了高強度的工作,閒暇時間還會化妝,談男朋友,聊新買的衣服。我始終在他們的話題之外,工資我要按規定數目寄回家裏,剩餘的僅夠買生活用品。對於我來說,唯有看書才能打發我的無聊。我總是孤立於她們圈子之外,看書還能緩解我的尷尬。

入廠一段時間後,我漸漸熟悉了廠內的生活。我發現加班可以賺取更多的工資,我從此經常往返於廠區和宿舍之間。開始的想法挺單純的,工資多了我就可以多替父母承擔些。可是當有一天我生病穿髒了三件衣服時,我發現我竟沒有備用換洗的衣物了。同寢室的一個姐姐叼着煙,用鼻子哼了一聲對我說:“妹妹,別傻了。你掙再多的錢也進了別人的口袋,累死累活的,也不過是掙錢的工具罷了!這些你沒有想過?”

我一笑而過,她不懂,這是我作爲家裏一份子的職責啊。那天我打電話向媽媽請示,想少寄些錢回去,想買件衣服。媽媽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家裏困難時期要節約,畢竟生病是偶然,平常衣物夠了就可以了。我聽話地接受了。

3

一天,我去車間主任辦公室去領加班工資,她沒有好氣地接待了我。我不知哪裏做錯了,簽了字也不敢走。她忽然心煩意亂地摔起了鼠標,眉頭緊鎖,原來是被一個表格難住了。車間主任文化也不高,只不過比我早來了兩年。我看錶格和我平時看書的內容有點像,但是平時又沒有接觸,弱弱地提議道:“我可以試試嗎?”“你?”主任懷疑地問道。但是貌似除了要我試試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前提是她再三要求,一定不能把電腦弄壞了,不能把現有的表格搞砸了。

我平時看的書裏面就有表格的操作,雖然沒有實操過,但是我想早晚有一點或許會用到。實際操作和理論畢竟不是一回事,我研究了半天才弄懂基本的錄入、保存。搞懂了一點點就是一個開始,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都耗在主任的辦公室,按照主任統計的要求,一點一點笨拙的輸入。全部弄完已經半夜了,鼠標已被我的汗浸溼,主任重重地拍了拍我,遺憾的說:“你就是沒有文化啊!”。

這句話的信息量太大了,我一時定在那裏不知所措。出來也有些時日,面對室友曾經的嘲諷與奚落,我都選擇沉默。但這短短的幾個字,如重錘,直擊我心。

那……如果……我有文化哪?

從此,我更賣力地加班,基礎工資也隨着我沒日沒夜的表現提高了些,但是我還是按照以前的數額寄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選擇了隱瞞。

我手上逐漸有了餘錢,除了買書,我想積攢起來去夜校讀書。“你就是沒有文化啊!”猶如魔咒般,不斷的在我耳邊迴響。有時,我有點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懦弱。

我有次給家裏打電話時,媽媽說,要我多表現下,多加加班,多寄點錢回家,給弟弟買臺電腦。我說不,我要讀書。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拒絕了家裏的要求。電話的那一邊,先是破口大罵,再是一陣哭嚎。我先行掛斷了電話,我怕我會反悔。那一刻我也還是猶豫的,我是不是真的不孝,我是不是真的沒有良心。我想問天,天不語。我想問地,地無聲。那一刻我忽然想信佛,起碼我還可以問問佛。

4

我一如既往地上班,一如既往地寄錢回家,唯一變化的,是我真的可以讀書了,就是工廠附近的學校。

每當走進校園,我的眼神就開始放光,彷彿那纔是我真正的天堂。有時候休息日,我可以在學校的圖書館泡一天。我上課從不遲到,每次都衝進第一排,下課不肯走,總是拉着老師替我講解。作業經常做到很半夜,有時候還多做一些。

我其實是想,把我錯過的年華里應該學的知識都補回來。我不想每天做着沒有技術含量又無限重複的動作,和一羣同樣沒有受過教育的女孩子擠在昏暗潮溼的集體宿舍中,每天聊着無關痛癢的話題。最重要的是,更不想犧牲了自己的青春,成全家人無休止的索取,我不想再做一個無條件的奉獻者。我也是有感情的,可是,誰又在乎過?

有時候我會責怪命運,爲什麼不能做到不偏不倚。讀書再少的我也還是清楚,那是徒勞的。

我最後一次回家,是三年前的中秋。

那天晚上媽媽意外地拿出了一個小口袋送給我,說我這幾年辛苦了。那晚月光皎潔,映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如此的祥和。開始大家都不痛不癢地隨便聊着,慢慢的話題就轉移到我身上。媽媽和爸爸說,弟弟輟學了,要娶媳婦了。我還有一年才能畢業,能不能就別讀了,給家裏添點錢重新蓋套房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和我說話的方式從要求變成了商量。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們認爲,我花的那些錢,都足夠家裏生活得很好了。他們認爲,我心裏只有我自己,沒有別人。可是,那我呢?誰的心裏又可曾想過我?

他們刺痛了我,我沉下臉,傷心的告訴他們不可能,隨之淚如雨下。我感覺我要撐不住了,心如破碎一般。

我再次被趕出了家,在那天晚上。月餅都沒有喫,媽媽給我的小口袋也被搶了回去,至今我都不知道那裏面放了什麼。好好的一個節日就這樣被破壞了,我也被宣告不許再踏進家門。

我拖着箱子,邁着鉛重的步伐走了十多公里的夜路,在鎮上小車站的長椅上坐了整整一宿。我曾經忌憚傳說中黑夜裏的魑魅魍魎,但是那一晚,我希望它們把我抓走,逃離這陰暗的陽間。我想,陰間再苦難,怕是也難不過世間的現在。這裏一片苦海,我在渡劫。

5

回廠後,我大病一場,持續發燒,胡言亂語,但是拒絕去醫院。如果真的死了,就死在宿舍吧,起碼還有人知道。如果去了醫院,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在昏睡了十多天以後,意識終於清醒了。既然命不該絕,那就還是繼續生活吧,畢竟,我要成爲拯救自己的英雄。

磕磕絆絆,我終於畢業了。畢業那天,我換上了一套新衣服,紀念我的新生和蛻變,紀念我的自由和獨立。

拿到了畢業證,我馬上投簡歷換工作,尋找生活的另一種可能。現在,我在一傢俬企上班,工作地點是在寫字樓裏,工資是以前的兩倍,我也有能力自己租房子了,有了單獨的生活空間。唯一遺憾的是,家回不去了。

我偶爾也會拿起電話,撥通那串熟記於心的號碼,但每次都被無情地掛斷了。如果再要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選擇讀書。我還是會懷念,懷念這份破碎的親情。

有時候我就會想,他們愛我嗎?答案,應該是愛的吧,或許也不愛。我不懂,爲何要如此的傷害。麥家說,在他父親開始不認識他的時候,他和父親和解了。我呢,難道也要等到親情無以爲繼的時候才能和父母和解嗎?

我還不知要在外面漂多久,找尋親情的路很長,我已迷失在歸途。

6

我望着那一個圓盤、兩塊月餅。我希望,今晚的月光還是我記憶中的那一縷,超越光年之外,帶着關愛,帶着溫度。我想從如水的月光中找到曾經的自己,曾經小小的自己。我沐浴其中,不再怕冷,不再孤單,帶着小時候的餘溫。

思念很長,也很空。我找不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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