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雖有材,晉不用之

      在我老家屋後鄰居的那位,因爲排行老大,同輩小些的人們稱他爲大哥,因爲逝者諱,在文中就不題名姓,就以大哥稱之。大哥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才子,解放前的中學生,在建國初期文盲充斥的農村,可謂是鳳毛麟角,說是鶴立雞羣,確不爲過。據說他早期在縣政府上班,因年齡懸殊,我沒有景仰他往昔的風彩。聽說又到陝西寶雞工作,因爲在老村兩家相隔較遠,也沒有目睹他當年的風光。64年移民到新村,我們成前後鄰居,斗大字不識兩升對文化人十分崇敬的父親,經常上門求他寫某年某月某日借誰家多少錢,某年某月某日還給人家,某年某月某日,又借了誰家的錢,如此循環,云云。大哥倆口子對我父親也十分客氣。正因爲父親崇拜文化人,所以從來沒有像村裏人那樣,背後說大哥如此那般的閒話,並且十分反感,但他那樹葉掉下來都怕砸着頭的性格,也只是腹誹一下,最大的反駁的方式就是,轉臉走人。多年後在太原定居的大哥嫂子說起這些陳年爛穀子的事,眼睛裏閃着淚花,弄得我心裏也酸酸的。

          大哥親口給我說過,他從寶雞回來後,外面當兵劉歡喜的院子沒有人住,他曾到那裏複習功課,準備考大學。他沒有再說下去,當然我也不好意思問,但結果是心照不宣,不然他也不會拖着犁,在牛後聞屁。

      大哥還親口對我說,縣裏一位幹部找他談話,第一句話是賀喜,第二句話說大哥的右派帽子摘掉了。但大哥厲聲厲色的矢口否認。那個被嗆的灰頭土臉的幹部,只好悻悻地打發他出了大隊的門。現在想起來,大哥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試想被平反的右派後來都不被安排工作了麼?我從山上下來在城裏新建路學校教學,當時的會計朱炳森,就是右派平反,教不了學而幹後勤的。說句實在話,大哥家的成分是富農,但從來沒有向誰低過頭,也從來沒有向誰說過一句軟話,就他被打爲右派,也極有可能。記得是新年哥兒子高穩辦喜事,他和村裏殘廢軍人,德高望重的韓清海,臉紅脖子粗的爭一句閒話,雙方誰也不示弱,幾乎老拳相向。清海叔的兒子春祿看他爸在伶牙俐齒大哥那裏落了下方,猛不丁從人羣竄出來,揪住大哥的頭,一陣暴揍,幸虧人們拉的緊,就這,大哥光溜溜的大腦袋上,明顯落下傷痕。氣得直蹦三尺高的大哥,手指着韓家父子說決不放過他們。但過了一會兒,對我一個人講,說他韓清海的兒子算什麼東西。是啊,人家大哥有他驕傲的資本,恢復高考以後,他的三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都在大城市上班,可謂是草窩裏飛出了金鳳凰。

      村裏人都私下議論大哥曾經幹過的一件荒唐的事。好像是在縣政府上班,被城裏的花花世界弄花了眼,回村裏要休掉結髮之妻。嫂子孃家家底殷厚,哪能受這個窩囊氣,就送女兒上女高(即縣上唯一女子高小)。這女高可不容小覷,在村裏人眼裏看來,在那裏上學的女子,那可是女秀才。後來在延安給毛主席照像,被譽爲“紅色記者”的侯波,就是從女高的門檻上邁過的。最後沒有抱着美人歸的大哥,只好低下架子去丈人家求情,結果還算如願。我私下揣摩,大哥之所以從縣政府到陝西寶雞上班,估計是滿城風雨,讓他在縣政府待不下去,也有可能是被辭退。

    遠近村上的人都說大哥能一手打算盤,一手寫字,可惜人們沒見大哥一展風姿。因爲富農成份,又因爲他從不認輸的性格,口若懸河的口才,走南闖北的閱歷,才高八斗的知識,誰敢用他呀。他好和我們這些從學校裏走出來的年輕人聊天,什麼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什麼馬峯的巜太陽剛剛出山》,還說他喜歡女作家楊沫的《青春之歌》。有一次大哥信口一聲“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我被他充滿磁性的男中音而折服,認爲夏中音樂老師李志敏也不過如此。

          大哥寫一手好毛筆字。我在太原,親眼見他在家裏輔導幾個小學生練習軟筆書法。他家門上的春聯,從內容到書法都是他的傑作,引得上下樓的太原人駐足欣賞,嘖嘖稱讚。

          回到村裏,常聽人們一句笑談,xx誇娃xx誇樹,後面句說我的兒時夥伴,在地裏栽了不少樹,棵棵粗壯。前面是說大哥,常把三個上大學的兒子掛在嘴邊。村裏人說,只要是上他家,當然不再是過去外面下大雨屋裏下小雨,外雨的雨停了,屋裏還滴噠不停的破瓦房,而是有迴廊,天藍色塗料,農村少見鐵框玻璃窗,還有鋼筋棍護欄的小平房。。據說是大哥叫人推到房子,給兒子們打電話,說房塌了,你們說咋辦?嫂子拿出相冊,一頁地翻着,興致勃勃地指着一張張照片,這是你奎(小兒子)在北京天安門一家人合照,這是你房(老二)肥頭大耳的小子,這是你科(大兒)在河南焦作市政府門前的留影,實在受不了的人呢匆忙藉口逃之夭夭。

      我離開夏縣到市裏居住,還在私立學校上班,很少回村,聽村裏說大哥早已被兒子接到省城,並有一套專屬他們老倆口的兩式兩廳的單元樓。我因女兒當兵在省軍區體檢,還在他們的家小住幾日。當時嫂子走了,在中北大學任職的小兒子爲大哥找了一個專職保姆,大哥還饒有興致讓我觀賞他獲獎的書法作品及獎盃,他還準備參加規格更高的書法比賽。在西山礦務局任廠長的侄兒給他潑冷水,“大爸,你老沒有工資,還是給兒子省省吧”。大哥神情極不高興,也有些沮喪,我連忙插開話題,說大哥你不是帶我們去迎澤公園照像嗎?大哥這纔回過神來,帶上遮陽帽,挎上相機,帶我們出去。

      後來我常住北京,定居上海,有時在想,在太原的大哥此時此刻是在老年大學侃大山呢,還是又要參加什麼全國性的書法大賽,亦或是帶着保姆衣錦還鄉,在向老發小們得瑟呢。不久聽說大哥已去世幾年了,小兒子早已爲他們老倆口在風景如畫的陵園購了墓地。我想何時到太原時,爲大哥倆口子上柱香吧。

        2021年10月24日於丅110列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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