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錄(10月19日    雨)



                紅學筆記一二八

      此時,林黛玉早醒了,林黛玉是那種比較敏感的人,經常失眠;史湘雲是那種一旦睡下就雷打不醒的人。按理說寶玉幫史湘雲蓋被子,醒的應該是湘雲,結果是黛玉醒了,因爲她容易被驚動。黛玉“覺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寶玉”。有沒有發現,這裏寫得極好,兩個人已經默契到這種程度,“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注意這四個句子是有先後次序的,是從觸覺、嗅覺,然後再到視覺的。第三句纔是“看”。黛玉就罵他說:“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麼?”寶玉就笑着說:“這天還早呢!你起來瞧瞧。”黛玉就說:“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寶玉轉身到外邊去,黛玉把湘雲叫醒。他們講了半天的話,湘雲還沒醒。

      等兩個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又進來了,紫鵑、雪雁進來服侍梳洗。“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注意下面這就是我剛剛講過的那一段,寶玉就說:“站着,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着便走過來,彎着腰洗了兩把,你看,他連坐都沒有坐下來。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研究紅學的人談到這個東西,這裏面有不可思議的對童年的眷戀。紫鵑就遞過香皂去,說:“你怎麼這樣洗臉,至少用點肥皂啊。”寶玉就說:“這盆裏就不少,不用搓了。”寶玉爲什麼這樣說?他怕香皂掩蓋了湘雲的氣味跟體香,他就要用湘雲剩下的。翠縷說:“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這就是我們剛纔講的所謂的“病態”,這是一個人成長中無法忘掉的記憶。

      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寶玉看到湘雲梳完了頭,就走過來,笑着說:“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說:“這可不能了。”寶玉說:“好妹妹,你先時怎麼替我梳了呢?”注意,“先時”怎麼幫我梳,是說我們以前有多好,天真爛漫、兩小無猜。湘雲說:“如今我忘了。”她不好意思直接說:我們現在長大了,不可以這樣子沒有男女之別。寶玉就說:“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冠子”是頭上的金冠,“勒子”是抹額。寶玉說,今天你幫我打幾根辮子就好了,說着又千妹妹萬妹妹地央告。大人央求一兩次也就算了,可是寶玉能千萬次“好妹妹、好妹妹”地賴皮,可見他對童年的眷戀比任何人都甚。最後,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我很喜歡“扶”這個字,寶玉一下變成了乖順的小孩子,他要的就是這個感覺,人跟人之間自自然然,沒有禮教,只有真情。禮教是不會把別人的頭“扶”過來的,只有真情纔會。“扶過頭來”讓人感覺有一種觸覺的快樂。這些身體的動作,在人逐漸長大的過程中越來越不可能發生了。

      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湘雲一面編着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這也是不得了的心理刻畫,一般人不會發現這四顆珠子有一顆不一樣,只有湘雲敏感到其中一顆不是童年時的那顆珠子了。後來我再讀到這一段的時候,有很痛的感覺,那顆珠子不見了,意味着他們童年的記憶再也找不回來了。此時兩個人已不是在梳頭,而是同時在做童年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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