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犯焉識》: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嚴歌苓的書讀起來極過癮,第一次讀這種感覺尤爲強烈,有時甚至會忍不住爲某些細節笑出來,如同坐在對面聽她本人講故事一樣。但《陸犯焉識》這個故事,又別有一種壓抑,兩種情感交錯着,形成了這本小說的獨特韻味。 

一、富家公子的家庭牢籠

對所有人來說,喜愛陸焉識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樣,好性情,給他一記小虧喫他總是舒服地喫進。

陸焉識是個富家公子,身上帶着貴族味道,那是在物慾、才氣、情感上都毫無欠缺而散發出淡淡懶散與溫和,對人對事都留有餘裕。越是需要爲了生活削尖腦袋或在情感上求而不得的人,越是對這種氣味極其敏感。 

他的繼母叫作馮儀芳,嫁入陸家8個月,陸焉識的父親就過世了,陸家奶奶將此視爲不祥之兆,執意將馮儀芳退回孃家,這在當時是莫大的侮辱。馮儀芳淚珠安靜地滾落下來,哭得好看又絕望,焉識怔住,第一次喊了聲恩娘,承認了她的地位。 

馮儀芳留在了陸家,爲了穩固地位,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照顧焉識,爲他添置食物、添置衣裳,甚至於添置妻子——她把自己的侄女婉喻也做爲一根蛛絲纏住焉識,在焉識身上打個如意死結。

什麼都是羈絆,一碗蓮子羹,一杯洋蔘茶,一句嗔怪出來的關懷,或幾塊零花錢。恩娘自從被陸焉識留在了陸家,就像一個大蜘蛛,吐出千絲萬縷,要把焉識纏裹住。

焉識無法拒絕恩娘,只好將婉喻迎進了門,但他對這種控制感到窒息,於是他逃了,逃到了美國。在國外他盡情演講,參加活動,呼朋喚友,同西方姑娘戀愛,幾乎要用盡他一輩子的自由。

二、妻子獨自支撐着愛情假相 

幾年後,他終於還是回到了家庭的牢籠,婉喻愛他至極,甚至不惜違背恩孃的意願討他歡心。恩娘本想利用婉喻拴住焉識,此刻卻嫉妒起婉喻,甚至在兩人之間挑撥,以鞏固自己在焉識心中的地位。她對焉識的情感,既是依附,也是掌控和佔有。

其實焉識和婉喻正是兩個極端。陸焉識聰明得有點兒過分,總覺得欠了點兒情意,學問智商拔尖,爲人上卻頗爲矯情。 而婉喻的感情卻是至純的,爲人溫厚,走路不旁顧,寫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可婉喻偏偏愛了他。

後來焉識淪爲囚犯,除了勞作,只剩下回憶。他愕然發現,回憶中的種種,婉喻無時不刻不在討好他,她羞澀的眼神裏偷着別樣的美麗與豔情,而他當時竟然毫無所覺,他收藏着婉喻揹着恩娘送他的表,情感和回憶一日日深刻起來。

焉識自以爲復甦了對婉喻的感情,可他不知道的是,婉喻從未發現丈夫曾經不愛她,她愛到無暇顧及其他。後來焉識回到家,婉喻已經失憶,已經認不出他,她記憶裏只有那個年輕的焉識,她每日到車站等她的焉識,她等啊等,卻不知道自己等的人就是旁邊舉牌子的人,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三、他把婚姻和愛情分得很開

此時的焉識並未留意到婉喻眼神中的萬般情意,依然是那個風流浪子。大學任職時,他認識了韓念痕這個重慶女子,或許是爲了消除焉識的顧慮,她騙他自己與人同居。焉識以女子的肉體作器皿盛放自己的慾望,一面嫉妒子虛烏有的情敵,一面私嘲女子的開放。

焉識書本知識豐厚,每兩個禮拜見她的日子都是算準無後果的,而當念痕告訴他她懷了他的孩子時:

他把手抽回來。抽得儘量不失風度。爲另一個男人在她身上惹出的後果,馬上翻臉是很沒教養的。

念痕對他失望,打掉了孩子,再次相遇時,焉識才恍然:那個打掉的孩子的確是自己的骨血。或許他從來沒愛過念痕,他只是愛自由,因爲念痕不是恩娘推到他面前的女人,他所謂的愛不過是對強制婚姻的反叛,他爲自己的陰暗心思感到齷齪難捱。

原來在他這裏,戀愛是一回事,和誰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與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無限憐憫。

焉識將戀愛和婚姻分得清楚,那時的他不愛婉喻,並且痛恨婉喻所代表的婚姻桎梏,但他又忍不住將全部的憐憫和容忍給了挾持了他的生活的恩娘和婉喻。

四、 他的敏感與冷漠同樣突出

後半生,焉識幾乎都被囚在大荒草漠上,與婉喻分離,在囚犯堆裏,他被稱做“老幾”。梁葫蘆還是個少年,因爲殺了自己的母親和姘頭,成了死刑犯,活不過幾年了,草漠中,由於朝夕相處,兩人建立了隱祕的情感聯繫。   

兩年的相處,小兇犯的兇殘在陸焉識這裏起了奇妙的化學變化,他能在他的兇殘裏辨認出懦弱、依人、甚至對父愛的隱祕渴望。

老幾並非冷情,他只是太過聰明,很容易就看透了他人情感的來龍去脈。因爲聰明,他能敏銳的感受到梁葫蘆兇殘裏的懦弱和依戀,也是因爲聰明,他不會輕易就把自己的柔軟處示與人看。

男孩不知道,他在老幾心目中跟其他人類渣滓沒任何區別。假如明天就把他梁葫蘆拉出去執行槍斃,老幾都不會神傷多久。

老幾的懷念不值錢,也不平等,他不會真的將梁葫蘆當做他的孩子或者夥伴,而只是生命中一個曾給他啓示的過客,他在懷念和回憶的同時咀嚼出智慧、經驗、情感,卻並不在乎那個人本身是如何的。老幾像一個吸血鬼,他身邊的人的形象、經歷都被他咀嚼得只剩渣滓,成爲他的營養,最後黯然失色。


陸焉識這一生,從富家公子哥到一無所有的囚犯,肉體被流放之後,卻有了足夠精神餘裕去咀嚼他的一生,忽視的妻子,拋棄的情人,或鮮亮或壓抑的畫面在他心中一明一滅,成就了屬於他個人的皎潔與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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