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和翠翠

外祖父身前有兩大牽掛,陪伴他一生的外祖母和那頭跟隨着他久經“地場”的老牛。可惜天公不作美,就算外祖父再怎麼稀罕,留戀,牽掛外祖母,外祖母都不領情,“毅然決然”的嚥下了在外祖父看來殘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口“仙氣”,外祖母的離開是突然地,迅速的,是沒有預兆的。就好比天空突然飄來的柳絮,一陣大風吹過便無影無蹤了,至少在外祖父看來是這樣的。早晨外祖母還像“柯南”般“搜尋”了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直到確保不留任何的“蛛絲馬跡”方纔滿意的去爲她和外祖父做早餐。外祖父懶洋洋的“吸溜”着他的那口茶,在外祖父看來,茶比他的兒子們更方便,更好使、關鍵還給他省了不少氣。他渴了喝茶,累了喝茶、頭痛了依然喝茶。這位外祖父最得意的“親兒子”,只要有豪邁而又奔放,熱情而又滾燙的開水配合, “親兒子”從來都是隨傳隨到,任勞任怨的。


“哎喲”臺階上“騰”的一下,接着便沒了下文,“這瘋婆子大清早的亂喊什麼”外祖父自言自語起來,過了約莫半個小時後,當然這個時間只有外祖父知道,對於時間,外祖父從來就是“說一不二”的,他沒有手錶,但是他說出的時間舅舅們從來不敢反駁。就姑且認爲是過了半個小時吧,屋子裏靜的他開始發慌,他到底還是沒有吸溜完那口茶,便左腳穿着右腳的鞋子,“拖拖拉拉”的衝了出去,他震住了,準確的說有呆又傻,“老婆子,摔倒了也不喊我扶你起來”,說着便尊下身去扶外祖母,觸到外祖母的那一瞬間,他像是被誰彈了一皮條,手蹭的縮了回來,又心有不甘的伸了出去。外祖母的身體已經冷了,已經僵硬了、她的那口仙氣早已跑的無影無蹤,外祖父哇哇的大哭起來。

外祖父說:“老婆子,我扶你起來,別嚇我”。

外祖父說:“老婆子,你的那身衣服該換了”。

外祖父說:“老婆子,你想喫的糉子還沒有買回來呢”。

外祖父說“老婆子,以後飯我來做”。

外祖父說“老牛還等着我們去拌料呢”。

外祖父說…………

任憑他說什麼,外祖母都沒有“搭理”他,院子裏除了外祖父的哭聲和他嘴裏並不清晰的言語外,一切的生物都彷彿睡着了,房屋睡着了,大大小小的樹睡着了、就連樹上那些嘰嘰喳喳的鳥兒在這一刻也識相的閉嘴了。

聽到外祖父的哭喊聲舅舅跑了出來,這時的外祖父抱着外祖母拼命的搖,拼命的晃,外祖母那單薄的身子被外祖父搖的七上八下,蘇老先生的那句“飄飄然如羽化登仙”,用在此情此景想想還是有點道理的。舅舅一個趔趄爬到了外祖母旁邊,當他抓起外祖母的手時,舅舅軟了,癱了,他渾身的力氣都被外祖母的那口仙氣帶走了。外祖母的手和平時沒有區別,又乾又硬,又瘦又小,說句實話,也許還沒有春天剛發芽的柳條豐滿,柔軟,有手感,可畢竟這雙如枯枝般瘦小的手在平時有着讓人放心的溫度,有着讓人羨慕的靈巧,它可以繡出水淋淋的十字繡,它可以縫出讓外祖父十分滿意的棉襖,它也可以做出香甜的美味佳餚。可是這一刻,它不動了,它沒有溫度了,它像農夫袋子裏那條凍僵的蛇,已經僵硬了,也許這個比喻不夠恰當,農夫袋子裏的那條蛇只是凍僵了,如果有合適的溫度它還會醒來,它缺的只是溫度,只是時間,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它又可以活奔亂跳的了。可是我的外祖母,她缺的是多少溫度,多少時間,多少個春暖花開也換不回來的那口氣,那口氣啊。伴隨着舅舅那聲響徹雲霄的媽,外祖母走了,外祖母永遠的走了,外祖母永遠不會回頭的走了,她沒有給外祖父交代什麼,沒有給舅舅們交代什麼,當然給外祖父留下了那頓永遠也吃不了的飯菜,菜刀本本分分的躺在一角,半個洋蔥沉默的低着頭,一盆土豆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盆子裏,它們整裝待發,像往常一樣在等最後的一道命令,只要鍋一熱,油一熱,它們便浩浩蕩蕩的跳進油鍋,最後心甘情願的進入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口中,只是今天它們永遠也等不到那最後的一道命令了,它們再也不會變成黃燦燦的佳餚擺在桌子上了。

伴隨着簡簡單單的葬禮,伴隨着舅舅那幾滴稀疏又渾濁不堪的眼淚,伴隨着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外祖母就這樣匆忙而又潦草的離開了人世。死亡真的是一個抽象而又具體的東西,說它抽象是因爲方式不確定,時間不確定,所以結果也不確定。可是它分明又很具體,人的最後一口氣如果沒了,然後便是下葬,繼而永遠的離開了人世,也許灰飛煙滅,也許深埋於泥土中扮演着“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角色,不管怎樣,結局都是死亡,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了。沒有任何的徵兆,沒有任何的儀式、也沒有任何的過渡,上天就這樣殘忍,霸道、且自作多情的剝奪了外祖父二分之一的牽掛。

時間並沒有因爲外祖母的離去而停留,抑或是出現任何不規律的現象,相反,花兒繼續競相開放,鳥兒依舊成羣結隊的南來北往、外祖父依舊早上吸溜着他的那口茶,只是稍有不同的是他開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去開墾荒了十幾年的老地,不要以爲只有年輕人才有自食其力的權利,老年人也可以,尤其像我外祖父這樣老年喪偶,又沒有低保且跟兒子們的關係亂的如一鍋粥的老年人。外祖父之所以選擇自食其力是有資本的,是有把握的、這好比是一場賭注,雖然不是穩操勝券,但至少也不會是魚死網破。他有自己的存糧,有屬於自己的廣袤的土地,當然最大的資本還是那頭陪他“出生入死”的老牛,它陪伴他走過了多少青黃不接的歲月,陪他流過了多少黏糊糊的汗水,陪伴他走過了多少的坑坑窪窪。當然這些記憶外祖父顯然已經模糊了,可是它是慷慨的,它是無私的,它從不和他計較什麼,它一心投入到了“俯首甘爲孺子牛”的事業當中去了。如果把賭注僅僅看做金錢,土地和美女的話,那太不把我們勞動人民放在眼裏了,事實上對勞動人民來說,耕種也是一種賭注,至少在我祖父看來是這樣,只是他“賭”的時候從來都不是孤軍奮戰,有老牛陪着他,它見證了他的每一次輸贏,他贏了,它整個冬天的伙食相當好一點,他輸了,它只好整個冬天隨便將就喫一點,下一年繼續陪他“艱苦奮鬥”。在我看來,如果茶是外祖父的“親兒子”的話,那麼我們的老牛似乎比茶多了一個身份——“親兒子”+“二分之一的老伴”。

當犁鏵插入泥土的那一刻,泥土是僵硬的,犁鏵也是僵硬的,時隔多年,它們兩個的重逢竟然不好意思了,竟然扭捏了,曾經它們的關係就好似牙齒和舌頭,雖然相親相愛,但有時彼此也會撞個“頭破血流”。可是今天的它們有點不相往來的意味,二者關係的疏遠讓老牛頗爲喫力。大地一片碧綠,小草們個個精神飽滿且蒼翠欲滴,只是老牛看起來很懂事,它僅僅在這片綠色的土地上聞了聞,嗅了嗅,然後隨着外祖父的指揮它使勁的拉起了那把害羞的犁鏵。它雖然無比的賣力,但是畢竟上了年齡,它完成這個莊嚴的使命顯然有點力不從心了,但還是盡心竭力着。漸漸地,土地軟了,犁鏵靈活了,它也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土地和犁鏵完美的配合了起來,它這個“和事老”總算是成功了。

“翠翠,都耕了好長一會兒了,咱們歇一會兒”,外祖父把“翠翠”,暫且順從他老人家的意思叫“翠翠”吧,栓在了池塘邊的大樹上,它安靜的舔着池塘邊上的水,一滴滴的汗水如四面八方的小溪,最終匯聚在了“翠翠”白花花的肚皮上,然後傾流入注。外祖父捲起了紙菸,吧嗒吧嗒的抽着,他的褲管一層又一層卷的老高,這一層又一層的褲邊成了泥土們寄生的場所,它們歡呼着,它們抖動着,趁着祖父休息的這會兒,它們不停的往下掉,等到外祖父再次耕地的時候,它們在繼續跳上他的褲管,跳上去,抖下來,抖下來,在跳上去。如此循環往復着,它們對這個遊戲總是樂此不疲。外祖父的臉上鑲滿了泥土,猶如佈滿田間的小道,頭上那幾根零零散散且又蒼白不堪的頭髮倔強的“迎風飄揚”着。

從這一天起,老牛有了一個全新的且又充滿春意的名字,它不叫阿牛,也不叫COW,更不叫喂,它叫翠翠,是翠翠,是一個年輕的如少女般的名字,是一個如詩如畫的名字,是一個人的名字。翠翠是我外祖母的名字,記憶中的外祖母是蒼老的,模糊的,可是她有一個“蒼翠欲滴”的名字——翠翠,外祖母活了六十歲,外祖父叫了她六十年的翠翠。

夕陽羞紅了臉,十萬火急的奔向了天邊,地面已經漸漸地黑了下去,映襯着外祖父和老牛的影子格外的長,格外的窄,這又長又窄的影子顯得他們格外的孤單,格外的消瘦,又有點相依爲命的味道。老牛今天的識大體的表現——沒有在田裏東張西望,也沒有喫嫩綠的草芽這爲外祖父省了不少時間,它得到了額外的嘉獎,外祖父給他的水盆裏撒了不少鹽,又給它的“飯碗”裏倒了十斤小麥,它似乎有點受寵若驚,定定的注視着外祖父,它的目光是專注的,是純粹的、是一動不動的,接着外祖父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老牛流下了兩行滾燙的熱淚,雖然老牛今天和土打了一天交道,可是它的淚是清澈的,是不同於舅舅的眼淚。“翠翠,你早點歇着吧,以後有我喫的糧,就有你喫的糧”。

大雪好似見縫插針落滿了每家每戶大大小小的角落,它們時而像個調皮的孩童,東瞅瞅,西瞧瞧,時不時的來個突然襲擊,迅速而又決絕的鑽進行人的眼中、然後化作了行人的一滴眼淚,這便是它們最終的歸宿。有時候又像團結一心的戰士,一經落地便齊心協力且三五成羣的聚在一起,此次便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直到融化,大有落葉歸根的含義。

外面的大風囂張的席捲着一切,大大小小的盆子被它玩過來又玩過去,滿院子的枯枝呻吟着,那個簡陋的不堪一擊的牛棚頂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了圈裏的那個“空巢老人”,它不安的走來走去,肚皮下面稀稀疏疏的毛仍舊頑強的抵抗着大風的攻擊,顯然大風有點無理取鬧了。

舅舅在院子裏已經晃來晃去好幾個來回了,老牛的冬天來了,外祖父的冬天也來了,同樣舅舅也是,只是老牛和外祖父在冬天裏喫飽了就安分守己待在被窩呼呼大睡,或者什麼都不幹,只管靜靜地沉思,至少他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可是舅舅的這個冬天相當複雜,相當煎熬、相當的冷——他一夜之間輸光了所有的家產,他的眼裏有血,有火,也有躲躲閃閃的恐懼,一陣風吹過,舅舅的那間房子搖搖欲墜,就連他自己也是搖搖擺擺,晃來晃去。他已經打定了外祖父的那頭老牛的主意,當然,就目前來看,對他,對外祖父來說,家裏最值錢的就是那頭老牛了,它也許不會使舅舅“脫胎換骨”,但至少會解救他的燃眉之急。

當外祖父正在酣睡如雷時,那頭和他同甘共苦,那頭他憑藉自食其力的資本,那頭他二分之一的牽掛——翠翠,已經被舅舅偷偷拉出去賣了。舅舅如願以償的得到了兩萬五千塊錢,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數字——毛主席帶領全國人民翻山越嶺才取得成功的二萬五千里長徵,從江西到延安的距離。外祖父用盡畢生所奉行的自食其力舅舅終究沒有學會。

外祖父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就好似一個世紀,他看見了外祖母,他看見了老牛,真是奇怪,外祖母竟然喂老牛喫東西,外祖父歡呼起來了,他的翠翠回來了,他的翠翠終於回來了,他的牽掛終於渾圓了。他剛要說話,外祖母帶着翠翠就走了,他去追時,掉進了一個無邊深淵。外祖父醒來時已經一身冷汗,原來是大夢一場,夢醒時卻是這樣的殘酷,夢醒時意味着孤獨感又加重了一層、夢醒時就意味着再一次面對血淋淋的現實,她——翠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起身去準備喂老牛喫東西,外面已經風平浪靜了,可是大風作惡多端的痕跡完好無損,老牛喝水的盆子已經被大風掀的七歪八倒,不知什麼時候,外祖父窗戶邊的那一層塑料也被風吹破了,它們垂頭喪氣的耷拉在一旁,可是外祖父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些,他首先看到的是老牛的“屋頂”不見了,門也開着,牛圈裏到處都是草,棚頂落下的草,老牛喫剩下的草,大風“搜刮”來的草,此刻來自四面八方的它們融爲一體了。

外祖父慌了,老牛不見了,如果他第一天認識老牛,他也許會想到老牛“越獄”了,可是沒有如果,老牛已經成爲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以他對老牛的瞭解,就算門暢通無阻老牛也不會走的,他的嘴脣起初是蒼白的,後來微微泛紅了,最後紫了,對,是深紫色。他緩緩的走到了牛圈,他抓起了一把草,他摸索着,若有所思着,他的手又枯又幹,顏色趨近與大風颳來的那些塵土,每個手指縫都裂開了口子,那些口子隨時準備着衝出來。


“爸。老牛都老的沒用了,我害怕死在家裏,拉出去賣了,錢先借我用一用”,舅舅說,外祖父沒有破口大罵舅舅,他甚至都沒有瞧舅舅一眼,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冰涼而又渾濁,稠密而又迅速,他哭了,他的“翠翠”不見了,他的牽掛破裂了。翠翠走了,老牛走了,外祖母走了。老牛是翠翠,翠翠是外祖母,老牛是外祖母,外祖母是老牛,外祖父的邏輯混亂了,老牛和外祖母融爲一體了,她們商量好了化爲一縷煙,共同飛走了,一定是他沒有照顧好老牛,外祖母生氣了,她自己去照顧老牛了,外祖父這樣想。舅舅似乎還想說什麼,外祖父走了,外祖父低着頭走了,外祖父帶着兩股渾濁的冰涼的淚進屋了。

外面的風又發狂了,大地都被他席捲的抖動着身子,牛喝水的盆被風捲走了,牛圈的草散落在了整個院子,看,它們在表演天女散花的遊戲呢,舅舅抖了抖肩,迎着大風像遠處走去,整個的院子也隨着外祖父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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