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生命裏的多重角色》片段1

1.夜覽《青年雜誌》,其文字類能激起青年的自勵心。我亦青年,乃同衰朽。我生之目的爲何事,精神之安慰爲何物,胥夢焉莫能自明。康德曰:“含生秉性之人,皆有一己所蘄向。”我誦此言,感慨系之矣。
2.五十歲,一個並不算大的年紀。就是大到七十八十,又有什麼意思?七十八十的老人,男的女的,哪兒都可以見到。若說“知非”啊,“知天命”啊,能夠辦到,當然不錯;可惜蘧伯玉跟孔子的那種人生境界,我一絲兒也沒有達到。生日到了,跟四十九四十八那時候一樣,依從舊例,買幾斤切面,煮了全家喫,此外就不想什麼。有幾位朋友說我鄉居避壽,其實不確切;我本得鄉居,因爲鄉間房價比較低,又省得“跑警報”;至於壽不壽,的確沒有想起。
3.承蒙朋友們的好意,把我作爲題目,寫了些文字,我倒清楚地意識起五十歲來了。大概不會活一百年吧,如今五十歲,道然已經走了大半截。走過的是走過了,“已然”的沒法叫它“不然”;倒是餘下的小半截路,得打算好好地走。朋友們的文字裏,都說起我的文字跟爲人;這兩點,我自己知道得清楚,都平庸。爲人是根基,平庸的人當然寫不出不平庸的文字。我說我爲人平庸,並不是指我缺少種種常識,不能成爲專家;也不是指我沒有幹什麼事業,不當教員就當編輯員;卻是指我在我所遭遇的生活之內,沒有深入它的底裏,只在浮面的部分立腳。這樣的平庸,好比一個皮球泄了氣,癟癟的;假如人生該像個滾圓的皮球的話,這平庸自要不得。
4.爲要寫些什麼,故意往生活裏鑽,這是本末倒置的辦法,我知道沒有道理。可是,一個人本當深入生活的底裏,懂得好惡,辨得是非,堅持有所爲有所不爲,實踐如何盡職如何盡倫,不然就是白活一場:對於這一層,我現在似乎認識得更明白,願意在往後的小半截路上加緊補習,補習有沒有成效,看我的努力如何。如有成效,該可以再寫些,或者說,該可以開頭寫。不過寫不寫沒有大關係,重要的是加緊補習。
5.朋友厚愛我,寬容我,使我感激;又誇張地獎許我,使我羞愧,雖然羞愧,想到這無非要我好,還是感激。最近在報上看見沈尹默先生的詩,有一句道,“久客人情真足惜”,吟誦了好幾遍。沈先生說的“久客”是久客川中,我把它解作人生在世,像我這麼一個平庸的人,居然也能得到朋友們的厚愛、寬容跟許獎,“人情真足惜”啊!在這樣溫暖的人情中,我更沒有理由不打算加緊補習。
6.人生不過如此,多活幾年就要多做些事情。做什麼樣的事情?事情無論大小,只要腳踏實地,不說空話,或者儘可能少說空話,對於咱們社會,對於咱們新中國,總有點兒好處。多活的幾年,當然要多做一些比較有意義的事情。如果擺起架子,說我要培養人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好像太嚴重了;能否降低一點兒說,就是給幾個人有點兒好的影響。
7.到了古稀之年,總要對於一兩個或更多的人,給他們好的影響。影響並不是一定要他像我,我是說經過我的影響,儘可以超過我,勝過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假使大家都這樣做,算起總賬來就很有意義。假如一個人到了古稀之年,能給一人來一點兒好的影響,算起總賬來不虧本;假如使兩個人超過我、勝過我,就有盈利。假如更多的人受我的影響,盈利就大得很了。到了古稀之年的人,大家都作這樣打算,我看是要得的。我願意用這樣淺薄的話自勉,也與諸位同志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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