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寒衣的晚上

很少写父亲。除了少时的怜悯,我要毫不讳言地说我恨他。
他一直是作为一个控制者的姿态存在着,即便在他丧失了几乎一切身体的机能后,他更是歇斯底里地作着帝王与婴孩儿般的坚持。他总说他的坚强,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卑微地乞求。他于外,毫无能力。于内,大发雷霆。他是我的耻辱。
可我,能如何呢?我这个学了礼,又普着法的人,我能弃下他,任千夫指吗?我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生活真难啊!这种来自道德与法律的压抑让我喘不过气来。生活已是艰难,爱情,哦,说起这个,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如果没有他,我什么不敢追求?可我,退却了,想到他,我就退却了。我多么期望有一天能离开他啊!从25岁到32岁,我的青春啊,正流血般地逝去!
有一次,他病了,病得很重。可他决意不治并作可怕地咆哮,要让世界为之颠覆。我绝望了,我有这样一个父亲!让我无限耻辱又挥之不去的存在!
他似乎要绝食,我们以为他要死了,可他并不想死,他吃了巨量的食粮,并终于顽强地活了过来。
他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其他的一切则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每天不得不面对他,为他浆洗衣物,炒菜做饭。他则吃药如点心,走路如捧玉,极为小心地呵护着他那孱弱的生命,延续着任何物种都具有的对生命的渴求。
在一番精心的料理下,他“健康”地活了起来。当然地,要动辄发一通脾气,让我们知道他的存在。我恨他欲死,却不得不予他精心的照料。村里想推荐我作为孝子。我终于辞谢不做。我这个养父如养仇雠的人怎么配做孝子呢!我能彩衣娱亲吗?我能养其志吗?我能号哭以动之吗?我实在不能做到。
纪伯伦说,孩子是父母射出的箭,其实跟父母并无多少关系,特别是当孩子成人之后,父母理应学会放开。他们可以践行自己的主张,却无权干预孩子的选择。可他,集孩子与暴君于一体的可怜虫,总要把他那腐朽没落的思想强加给他那早已拥有独立思想的孩子。而他,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他是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孩子呢?难道仅仅因为他是父亲,就有随意戕杀孩子的权力?
我沉默了,几近自闭的沉默了。我唯一活着的希望,就是早些脱离这充满压抑的环境。而这好像是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幻想。多少次,我从梦里回到了民国,青年的离开家庭是多么值得赞美的事情,可我偏偏没有生活在那个时候,可这处境有区别吗?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世界的残酷却依然热爱这个世界。诚然,他笔下的克里斯多夫,终其一生都在遭遇各种不幸,可他起码大部门的时间是自由的,是与不幸作斗争的。而我呢?我是屈服了的,忍受着的,是被系在一根看不见的锁链上,无法挣脱的。
看不见他时,我会笑。可我几乎每天都无法绕开他。我偶尔会异想天开,如果有一天我被外星球的神秘力量摄取了去,大概也并不会有些许的留恋吧!不是因为地球上没有我的留恋,而是在它上面我永远都不是我自己。
送寒衣的人们,都已睡了。他们的被窝大概很暖和吧。他们泥土中的先人着了他们新制的暖衣,一定也无须畏惧于即将临近的严冬。而我呢?在没有月亮的初一的晚上,独自站在风中,百无聊赖地徘徊着,感觉着生命的灯焰正在被风吹得低头乱躲。我多么狼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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