畛河隨筆

《山海經》中說:青要之山,實惟帝之密都。北望河曲,南望墠渚。是山也,宜女子。畛水出焉,而北流注於河。
畛河水自青要山出,潺湲而南,至石寺又折而向北,在孟津縣匯入黃河。
從地圖上看,偌大的“幾”字狀黃河,只有這折而向北的一段可以尋見,而由源頭奔而東南的那段則並不顯著,需多次放大方能窺見。
其實,畛河水並不算豐沛,像衆多其他的北方河流一樣,隨着四季次第出現榮枯,那北段其實也並非原貌,而是出自人工的改造。
北段的末尾是天下聞名的小浪底水庫。因水庫淹沒衆多村鎮,只餘幾個突出的山頭,星羅棋佈,造就了一派山水形勝的奇觀,新安人稱之爲萬山湖。
畛河的地理面貌雖然並不出衆,可因爲山海經的記載和黃帝密都的緣故而名氣不小。我雖然也傍畛河而居,其實對於畛河並無幾多瞭解。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只見她東流,水勢大的年景,也會斷橋摧堰,讓人不敢小覷她在地圖上的隱沒無聞。大多數情況下,她溫和、嫵媚、慷慨,像母親一樣給予兩岸人民豐厚的回報。
關於畛河的水文歷史,零零碎碎,難以梳理出個輪廓。有的也不外乎修橋,石寺義農劉氏以此得以垂名汗青。解放以後,始有規模以上築堤的工程,堤上修有水渠,渠有小口,沿河人們可以根據土地乾旱程度通過渠上的小口引流灌溉。畛河水源源不斷,人們並不會因爲搶水發生爭執,大家相處十分和睦,鄉風十分樸實淳厚。沿堤有兩米多寬的石子路,足夠人畜和架子車的行走,生產十分便利。那時,土地是最貴重的資源,大家都自覺地在良田之外不適宜耕種的地方營田造房,形成村落。畛河兩岸,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河的南側山如列屏,在河堤上瞻望,一派水村山色的幸福田園景緻一眼可盡。對於小農和隱士來說,這裏是絕佳的住處。對於農耕時代來說,這裏儼然是幸福盛世的名片。我上初中時,每每要從南面的山上走下來,然後沿着堤壩走上幾裏,繼而渡過一座小橋到北岸,接着再走上數裏,便從河牀間踩搭石過河,穿過一片農田,一直走到一座八角亭,就到了學校。路雖不近,卻從不覺得累,且每次走,都很興奮,直到現在對那曾經的景色還是如數家珍:兩岸農田肥沃,百餘步即有井眼,泉水甘冽,飲之如醴。河裏還有蝦、蟹、螺、鱔、貝,以及各種小魚……
後來,人們思想解放,覺得農業未有大的前途,於是紛紛背井離鄉,山村遂現出凋敝的氣象。再後來,更有遠處的“能人”挖沙採石,成爲鉅富。一時,衆人效仿,數十里的畛河川幾乎沒有多少米得以倖免。山河異樣,如罹劫難,滿目瘡痍,觀之令人心痛。既而規劃集鎮,沿河良田多有硬化結樓者,空中俯瞰似是美麗了許多,只是畛河水再不似往日那麼悠悠動人了,水中蝦蟹俱無,且長年乾涸,來時洶洶,去時也無所流連。
現在畛河又有了大的動作,準備做整體的改造。先是在上流,依從兩岸大山,於細腰處圍堵,築大壩聚成水庫,在枯水期開閘向下流泄水,以使四時充盈,源遠流長。下流也全部由機械平整,塑造出寬闊美麗的河牀來。待工程竣工,開閘放水,若從高天俯瞰,必是玉帶一般,讓人、甚至黃帝再世,也要“當驚世界殊”了。我於是對這畛河又有了新期待。
小小的畛河,還有一種特產,名聞遐邇,人稱黃河奇石。可在我的印象裏,似乎黃河奇石是畛河川裏的奇石的專指了。雖然黃河五千餘公里長,可說起奇石來,似乎除了畛河,鮮有耳聞的。廿餘年前,聽聞有不少人以之發家,一石可賣至數十萬。那時,河岸諸村,無論男女老幼,皆對奇石投入了異乎尋常的巨大熱情,不少人家甚至傾巢而動,完全不事生產而以撿拾奇石爲業,大類“淘金者”之流。後來,河牀表面的奇石大概已被蒐羅得沒有“遺珠之材”了,就有大戶出動機械,翻土揚沙,挑揀更深處蘊育的奇石。奇石,終於被蒐羅得所剩無幾了,這寶河也就失去了其美麗,於是就有了採砂碎石的生意。人們雖然怨憤這景緻的破壞,但對於川裏的石頭,是鮮有表示惋惜的。這些年,奇石之聞更是稀疏了,即便有些奇異的珍品,也多半會隨着採砂的廠主請來的擁有隆隆鐵齶的怪獸咬噬得玉石俱焚了。“採砂致富”的穩定,總比萬里挑一的辛苦和千年不遇的偶然要靠譜些,於是,原來尋寶的人們要麼辦起採砂廠,要麼到採砂廠打工,要麼出外打工,要麼重操各類的舊業。至於畛河裏的遺珠之材,則似乎不再有人問津了。後來,國家整治私挖濫採,這畛河灘就安靜了下來。現在,畛河在平整,引畛濟澗如火如荼。三日前,我從畛河南岸的四道河經過,看到畛河裏尚有水流,於是就像被什麼吸引住了一樣,不由自主地走向了畛河的河牀。河牀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老者,分外顯著。他拿了一個礦泉水瓶子,裏面盛滿了河水,瓶蓋處扎有一孔小眼兒,走幾步,翻起一塊石頭,對着石頭噴灑一下,看來他是尋寶者無疑了。他一邊走,一邊翻石頭,然後噴水,動作嫺熟,情態專一。他似乎尋了很長的時間,大概也忘記了喫飯,以至於我在他的不遠處好久,他都沒有看我一眼。我走到他跟前搭話,問道:“老爺子,在這裏搜寶貝嘞!”他擡頭看了我一眼,怔了半天,搖搖頭說:“唉,哪有什麼寶貝!”我笑道:“休瞞我,這畛河川裏的石頭,出名得很哩!你可是蒐羅了不少寶貝吧!”他訕笑着說:“只道她名氣重,可偏偏與我無緣!我們村子前些年頭家家戶戶都來蒐羅,發跡的不少,可偏偏只有我最爲不走運。看着不少人都因這石頭起高樓,乘洋車,唯獨我這瞎眼蟲瞧不着寶貝,唉!”我問:“現在你們村裏尋寶的還多不?”他又嘆了口氣,挑起小拇指說:“單本兒一個嘍!”於是指着自己,又接着言道:“你瞅瞅,這數十里畛河川,現在狼藉一片,哪裏還有一點靈氣,這石頭也是靈氣的孕育,現在找不到,怕是以後也難生出好石頭嘍!人家那些人早就悟出這個理兒,早早去忙活其他啦!我卻無啥營生,只好在石頭田裏犁地嘞!”他於是不再理我,朝河東而去。望着他孤獨的背影逐漸凝成一個點,我也感到了孤獨,我想:他大概是畛河裏最後一個尋找奇石的人吧!這黃河奇石,大概會越來越珍貴,卻越來越無名氣,因爲它們與畛河沒有了什麼聯繫。孤獨的豈止是這個尋找奇石的老者,連我、連這畛河,誰又不是孤獨的呢!
我從山谷走出,西馳而去。心中都是少年時的畛河。
隔了幾天,我東去了,看到引畛濟澗的工程浩浩蕩蕩,覺得心潮澎湃。我嘲笑自己,爲什麼不向前看呢?畛河變了,雖然暫時醜了一點,等到人類的”鬼斧神工“之後,也許有我想象不出的美麗呢!於是,加足油門,飛馳而去,就像走上了一條光輝而美麗的未來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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