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7聽書筆記:“乾淨”是什麼意思?

“乾淨”,我們都知道,就是沒有污垢、沒有病菌的意思。但我要問你一個問題:是不是已經殺菌消毒了,就一定是乾淨的呢?

你先別急着回答,來,跟我一起做一個思想實驗:

假如我把你穿過的鞋,放到鍋裏高溫蒸上半小時,再當着你的面放到消毒櫃裏殺菌,最後拿到實驗室裏檢測,保證那上面一個細菌和病毒都沒有。

現在,我拿這隻鞋,給你盛上牛肉湯,遞給你。請問,你喝不喝?

你肯定不喝。我和你一樣,我也不會喝。哪怕全世界最頂尖的醫生,向我倆保證它是乾淨的,喝了不會生病,我倆還是會覺得不乾淨。

你看這份牛肉湯,經過最嚴格的殺菌消毒工序,絕對不可能還有一粒灰塵、一個對人體有害的病菌,而且,它還有頂級醫生的擔保。但爲什麼我們還卻覺得它不乾淨?乾淨真的只是一個衛生學的概念嗎?

是不是沒那麼簡單了。其實,對於這個問題,人類學有一種解釋:乾淨的東西,就是符合內心秩序的東西。人們之所以會覺得一些東西不乾淨,從根本上說,是因爲這個東西的位置不對。

要理解這個回答,我需要爲你請出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瑪麗·道格拉斯女爵士,Dame Mary Douglas,1921年3月25日-2007年5月16日)。她從“乾淨”這個問題切入,提出了一個概念:分類圖式,英文叫作schema。人們通過分類圖式,認識和感受世界的秩序,這是一種很普遍的情況。

分類圖式

它有點像列維-斯特勞斯說的心智結構,是種無意識的存在,只有當我們遇到挑戰的時候,纔會意識到它。

所謂挑戰,就是位置不對的事物和無法歸類的事物。這些東西一出現,就會觸發我們的分類圖式,就會被認爲是“髒”的。

你可能已經想到了,這一講我不但要說清楚“髒”和“乾淨”的區別,更重要的是,我想從這個角度告訴你一種人類學認識世界的方式。

我們先看第一種挑戰:位置不對的事物。

簡單來說,在我們已有的認知圖式裏,A就應該在A處,B就應該在B處。但如果我們看到A竟然出現在了B處,這就會挑戰原先那個圖式,引發我們的不適感,讓我們覺得不乾淨。

比如,同樣的一碗湯,我們喫到嘴裏面,覺得乾淨沒問題。但如果這個湯汁不小心灑到了桌上、濺到了衣服上,哪怕桌子和衣服都是乾淨的,我們也會覺得灑掉的湯汁變成髒東西了,桌子要擦,衣服要洗。你身邊可能還會有朋友反覆擦反覆洗,用瑪麗·道格拉斯的理論解釋,就是因爲他們頭腦裏的那個認知圖式特別強烈,一心想要東西迴歸到它原本正確的位置上。

再比如,家長看到小孩把臭襪子扔到洗衣籃裏,會覺得很自然,沒有任何問題。但同樣的髒襪子,被小孩扔到了書桌上,那家長可能就暴跳如雷了。在家長的認知圖式裏,髒襪子就該待在洗衣籃裏。

我們再回頭看開始的那個思想實驗,爲什麼用一隻乾淨的鞋盛牛肉湯,我們也喝不下去呢?就是因爲,在我們的認知圖式裏,湯不可以被盛在鞋子裏。鞋子是用來穿腳上的嘛,不是是裝食物的。

好,我們再來看第二種挑戰:無法歸類的事物。

這個也很好理解,如果一個東西,沒法安放在我們已有的認知圖式裏,我們也會覺得受到挑戰。

比如我們很多人,本能上會覺得粘稠的東西不乾淨。

如果我們不小心把蜂蜜沾手上了,黏糊糊的,怎麼擦都擦不乾淨。但如果是酒灑到了手上,那種異樣感就會輕很多。

再比如,如果我們去菜市場,看到水盆裏蠕動的鱔魚,心裏也會不太舒服,想要趕緊甩開。但如果是一顆顆土豆,就沒這種感覺。

這是因爲,在人們通常的分類圖式裏,液體就是液體,固體就是固體,分界線很清楚。所以一旦出現了一種既不是固體,也不是液體的東西,比如黏糊糊的,我們的認知圖式就裝不進來了。所以這種粘性物質會讓我們覺得不舒適、不乾淨。

好,兩種挑戰說完。

這些挑戰其實由來已久。往上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6世紀,以色列人摩西寫成的《利未記》,裏面記錄了當時的律法條文。

稍微提一下,《利未記》也是瑪麗·道格拉斯的靈感來源。他本人是天主教徒,《利未記》是《舊約》裏的一卷。

我們從文本的角度,來看一下《利未記》,它借上帝之口,詳細規定了哪些東西是乾淨的、是能喫的,哪些東西是不乾淨的、不能喫還不能碰。而它們背後的標準,就是天主教裏上帝定義的分類圖式。

比如,在水裏遊的魚,就應該有鱗有鰭。所以那些沒有鱗、沒有鰭,卻又可以在水裏生活的動物,像鰻魚,就是不乾淨的。

再比如,前腳長得像手的,就不應該在地上爬行。所以那些前腳長得很像手,卻又反常地在地上爬行的動物,像壁虎、蜥蜴,也是不乾淨的。它們不僅不能喫,甚至連碰都不能碰。

一句話就是,上帝規定的秩序,清晰且明確。符合這個秩序的,就是乾淨的。放不進這個秩序的,就是不乾淨的。

在天主教徒眼裏,世界的秩序是由上帝創造的,必須要遵守。

在不信上帝的人眼裏,這個世界仍舊需要秩序。在遇到沒有辦法歸類的事物的時候,人們就會覺得秩序受到了挑戰。

分類圖式就是我們感受這種秩序的方式。它不是我們自己憑空想出來的,而是文化賦予的。

比如,在中國人的認知圖式裏,印度人直接上手“抓飯”,挺不乾淨的。

但在印度人的認知圖式裏,他們有一套自己對乾淨的規定。比如只能用右手喫飯,左手要用來處理一些避免不了的污穢。所以喫飯的時候,印度人的左胳膊會貼着桌邊,手垂在桌面以下,或是乾脆把左手藏在隱蔽的地方。在高檔餐廳喫飯,服務員端上來用於洗手的水,也只能給客人清洗喫飯的右手。

我們每個人在特定的文化裏成長,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學習並且接受這個文化中的分類圖式。等到我們長大了,分類圖式就會逐漸印刻在我們的腦中。

改變認知圖式

挑戰我們腦子裏已有的分類圖式,就是在挑戰我們已有的世界秩序。

前面那些例子裏,那些東西之所以讓我們覺得不乾淨,其實是因爲它們放不進我們的認知圖式,會讓我們覺得不舒服。

要消除這種不適感,看上去並不難辦。

位置不對的,我們就讓它各自歸位。比如開頭我提到的那個思想實驗,解決方案很簡單:鞋子繼續穿在腳上,湯繼續盛在碗裏,讓它們各自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我們也就不會覺得不乾淨了。

沒法歸類的,我們也可以處理,把它們消除就好了。那些黏糊糊的蜂蜜,背上有黏液的鱔魚,我們眼不見心不煩。

但我要告訴你的是,這是因爲前面這些例子,儘管給我們帶來了不適和焦慮,但至少還沒有造成生命傷害。

嚴重的挑戰,會涉及人命。比如我在講到博厄斯的時候說到,非洲有的部落,如果女人生下來一對雙胞胎,當地人會覺得這會給部落帶來危險。原因就是,當地人的認知圖式裏,一個子宮只能生一個孩子。如果生出來是雙胞胎,多出來的那個,就沒法歸類。所以當地人會直接殺掉雙胞胎,粗暴殘忍。

這種簡單粗暴的做法,當然不是好的解決方案。

好的做法是,改變我們的認知圖式。也就是在我們頭腦的分類圖式裏,給它們安放一個位置,學着去接受它。

比如,非洲那個部落,後來逐漸接受了現代醫學知識,知道了雙胞胎其實是正常的。現在他們的認知圖式裏,雙胞胎就有了一個確定的、合適的位置,部落裏的人不害怕了,也就可以通過這樣的干預手段,阻止當地人再繼續殘害嬰兒。

改變我們的認知圖式,也能更好地迴應我們當下的現實情況。

比如新的傳染病爆發的時候,我們逐漸主動去了解這個傳染病的方方面面,接受它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和我們共存的現實。那麼我們就會消除不必要的焦慮,配合政府和醫務人員,正常做好日常的維護。我們的生活和工作,也會漸漸地回到相對正常的軌道上來。

當然,這肯定不是說,以後我們就可以不洗手了,該講衛生,還是得講衛生。

最後回到我們開篇的問題:乾淨不僅僅是個衛生學的概念,在人類學看來,我們覺得一樣東西乾淨,是因爲它符合了我們內心認定的秩序,也就是認知圖式。

我們知道了“不乾淨”的背後,原來是認知圖式在搗蛋,那麼以後再遇到類似的焦慮和恐慌,就可以從容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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