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我們不再那樣感受世界》片段1

1.向:「對個體來說,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想堅持什麼。這個世界總是令我痛苦,而我不確定用現有的這一點才能會對世界的未來有什麼幫助。藝術有時就像個烏托邦夢境,藝術家每每搭建它像是急於在舊世界倒塌之前建造成功一個新世界。這樣的理想和憂鬱症一樣的情緒始終夾脅着我。我差不多三年做一個個展,每次情緒也就是一個展覽的週期。展覽之前那段時間飽滿而堅定的自我膨脹,沉浸在封閉的世界裏,之後將近一年的時間完全處在一種空」「虛懷疑的狀態裏面,懷疑所有的價值,挺可怕的。我不知道像您這種從事和哲學有關的職業的人,會不會也產生同樣的懷疑?
2.陳:「我想到丁方,我跟丁方接觸得不是那麼多,但他在這方面比較典型吧。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時候他是一個重要的畫家。那時,中國主流上還在壓制當代藝術,但藝術圈已經轉向當代藝術了,比如說像“八五”新潮、“八九”的展覽這些。但是丁方這個人,他仍然堅持原來的路線,原來的藝術理念。到現在十好幾年過去了,讚賞他的人說他在堅持,不讚賞的人就說他是老前輩。前幾天我在他畫室聊天,他仍然在研究拜占庭、文藝復興,認爲現在鬧得熱鬧火紅的,不一定就是藝術。這種態度我覺得裏頭有一種可敬的東西吧,就是你管他天下滔滔,是什麼就是什麼,你別因爲天下滔滔就怎麼着。
但這裏還是有一個問題:好的科學得出的是客觀的真理,我量出月球跟地球的距離,量出來了,大衆再說什麼,它就是這個距離,可藝術做出來是給人看的,要是大家都把這些當作藝術,你能說大家都錯了,那不是藝術嗎?當然我不是說誰最被接受,誰就是最好的藝術,我不至於這麼傻,但是其中是有一種關係的,我說得清楚嗎?」
3.「陳:我願意聽丁方多給我講講,因爲他的立場比較極端,而且他讀很多書,想很多事兒。丁方讀書很多,是個知識人,他當然是個畫家,但同時是個典型的讀書人。
向:而且據我所知,他對古典樂也很精通,而且近乎固執地堅持聽,喜歡所有古典的東西。“古典主義情懷”——可不可以這麼說,有一類人具備這個東西?」
4.「藝術在我看來,不管是我自己做的事兒,還是平時喜歡的聽音樂什麼的,我覺得它無非是各種形態,只有好壞或者說你的偏好,什麼東西能夠碰巧觸動了你哪根筋。而從藝術史的角度講,只有好藝術壞藝術,應該沒有這種先進或者是後進之分。」
5.「當時去歐洲的時候,歐洲的尤其是文藝復興時期的那幾個巨匠,像達·芬奇、米開朗基羅,雖然達·芬奇的東西特別少,很多隻是實驗性的作品,但是印象特別深,我感到一種極限。我在佛羅倫薩看到米開朗基羅著名的《大衛》,幾乎就是落淚的程度。旁邊是一堆米開朗基羅晚期打的石頭,我覺得就他一個人已經完成了美術史至少是雕塑這一塊的歷史的一大部分,他雕塑後期的那些東西直接可以接立體派,因爲他對結構、空間那些抽象的概念已經有了非常深的感悟和理解——因爲他做建築。就這麼一個人,你可以想象他那麼年輕,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做的《大衛》幾乎是完美,看到這樣的作品,激動是肯定的,同時又覺得難以想象,他是怎樣的雄心、精力、體力、意志,所有的一切支持他。這是人類的盛年時期,這個藝術家做出來就是一件極品,一件已經讓你無法再超越的極品。
他那些晚期的東西,從藝術的理解上水平更高,雖然是未完成的石雕,全都是打了一段時間,就停在那兒了。但是他那個理解,那種概念已經跨越整個古典時期,可以直接連接現代派,甚至再往下走就是觀念主義,太厲害了!這麼一個跨度的藝術家,我都覺得難以想象。
人類在那個時候,就像青年或者盛年的一個人,那種自信和雄心讓人特別震動,那是一個很正面的能量。就像有時候看到一個特別年輕的生命一樣,你就覺得太強了,能量太強了。站在他面前的感覺就是感動,電流一樣被貫注的。你會相信有“永恆”這樣的概念。現代派之前的藝術有境界、內在吧。所以我想,如果你把這種東西當作追求的話,真就可以不用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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