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真是沒長眼啊，你看林老師這麼好一個人，偏偏連唯一的養女也沒了！”
“是啊，你說這讓林老師怎麼過啊？那可是林老師辛辛苦苦帶大的孩子，咋就攤上這麼個病了？”
晚飯後，我牽着女兒走在鄉間的小道上散步。在我前面不遠處的拱橋上，村裏的幾位叔伯嬸嬸們，正坐在那裏閒話。看到我走了過來，他們立馬轉換話題，逗弄起了我女兒來。
他們口中的林老師，是我的表二姨，是我們村裏的幼兒園老師，村裏大多數的孩子都是在她那接受的啓蒙，所以那一輩的父母都很敬重我表二姨。表二姨確實不幸，在19年的時候，自己唯一的養女，最終還是抵不過病痛的折磨離去。沒有人能知道她有多痛，那是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年近六十的她，失去了女兒，就等於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
我再見到表二姨時，她已經從悲傷中走出來了，至少在外人看來，她的臉上還是洋溢着溫和的笑容，她還是熱情的和村裏人打招呼。可是我還是發現了表二姨隱藏在背後的淚水。
那次趁着假期，我和老公帶着兩個孩子回了老家。閒來無事，我們開着車在村裏的小道上轉悠，想去找一片油菜花田拍照。不知道怎麼地，我們開車轉到了表二姨退休後工作的地方，一個小小的加油站。
自從女兒過世後，表二姨兩口子也沒住家裏了，表姨夫找了一份在加油站加油的工作，表二姨則把村裏婦女主任的工作辭了，跟着一起到加油站謀了份做飯的差事。因着春節期間就沒有見到過表二姨（據親戚講是加油站離不開人，他們是在加油站過的年），我們便把車開進了加油站，打算拜會下表二姨。
加油站很小，外廳只有四個加油櫃，低矮的房子靠山而立，如果不是房子上方寫着“XX加油站”，估計都不會被人注意到。加油站內，沒有一輛車在加油，只有表二姨剛好站在加油櫃前。她看到了我們的車遠遠開過來，忙熱情地問要加什麼油。我搖下車窗，看到表二姨不似以往精神，穿着一身暗色的工作服，臉上顯得有點黑。
“二姨，二姨！”我朝着表二姨大聲喊。表二姨可能是沒有認出我們來，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們把車停在了離加油櫃遠一些的地方。
當我們打開車門，連帶着小孩一起出來後，表二姨才反應了過來。她看到了我家的小朋友，臉上立刻露出了爽朗的笑容，親暱地喊着兩個小孩的名字，伸手想要抱抱兩個小傢伙。這兩個孩子由於沒怎麼見過表二姨，顯得有點生疏，偏偏表二姨就是想要逗逗他們玩。
我看着眼前的表二姨，不知該如何跟她打招呼，這是她失去女兒後，我們第一次見到，還好有老公在旁邊，打破了我的尷尬。表二姨把我們迎進加油站裏面，那正擺着一張烤火的桌子，她要我們趕緊坐下烤烤火，自己卻是忙着去倒騰一些小喫食。嘴裏一邊還說這裏沒什麼喫的，一邊又往孩子手裏塞喫的。
我們叫她趕緊坐下，不用這麼忙乎，一起坐坐，等下我們就要走的。表二姨這才肯坐了下來，和我們閒話家常。表二姨好像攢了很多的話，加油站的、二姨夫的、別個家的……她忙不停地說給我們聽，同時又不忘邀請我們留下來喫飯，希望我們不嫌棄這裏就好。
我們哪敢在這裏喫飯啊，畢竟這是表二姨工作的地方，喫飯的話又得要表二姨操勞，還得她破費。我們忙擺手拒絕，說是家裏做好了飯，等下回去喫就行。表二姨依然不依，“我這裏雖比不得家裏，可菜啊什麼的還是有的，而且都是我自己給他們搞飯喫，老闆又不在這裏，很隨意的！”
表二姨一向爲人就是這麼熱情，我跟我老公反倒是弄得不好意思了，而2歲的小兒子卻在此時鬧着了要去別的地方玩。我在心裏暗鬆了一口氣，藉口孩子呆不住，就說待一會兒再走。
表二姨畢竟是教過多年幼兒園的老師，她很懂得孩子的心思，也就不作苦留，大家又隨意地說了會兒話。兩個孩子終究還是覺得加油站沒什麼好玩的，拉着我們要走。表二姨跟着我們一起出來，一直送到了車邊。待到我老公拉開車門，我抱着小兒子要上車時，表二姨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了幾張粉色的毛爺爺來，她給兩個孩子一人兩張，嘴裏說着“二姨奶奶這裏沒什麼喫的，拿着去買點好喫的！”
我抱着孩子趕緊推讓不要，兩個孩子看着我，也並沒有要接受的意思。我單手抱着孩子，滕除一隻手和表二姨推讓。
“拿着，都是給兩個寶寶的，難得看到他們的！”表二姨“寸步不讓”，又一邊催促：“兩個寶寶要去玩的，快帶他們去！”
“表二姨，這不能要，我們就是順道過來的，怎麼能要？”我一邊把大寶扶上車，一邊把手裏的錢往表二姨身上塞。
表二姨還是往後躲，不肯接受還回來的錢。“這是我對兩個寶寶的一點心意，一年都見不到幾次的……”
聽到表二姨這樣說，我有點心酸，不好再推脫。表二姨大概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兒了吧！我讓兩個孩子接過錢後，要他們喊謝謝二姨奶奶。這一次，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喊二姨奶奶，還甜甜地說了謝謝。“哎！兩個乖寶寶！” 表二姨聽到後喜笑顏開，暗淡的臉上頓時有了光。
老公發動了車子，我跟表二姨揮手告別。她還是站在那裏，遠遠地看着我們離開，直到我們的視線裏，她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而那個小小的加油站又恢復到了先前的冷清，獨留下表二姨一個人在那值班，守着加油站。
一路上，我跟老公唏噓不已。在剛纔見表二姨的過程中，我們明顯感到她蒼老了許多，只有在看到孩子時，她纔是發自真心地喜悅，但這喜悅中又帶着一絲傷感。
本以爲這已經是對錶二姨命運的最大不公了，可是命運並沒有放過表二姨。在她女兒過世的第二年，表二姨的大哥，也因病去世了。在葬禮上，表二姨看着自己大哥的黑白遺照，她兩眼無神，喃喃自語道：“我連大哥也沒有了！”
我聽到後，也替表二姨感到悲傷無助。表二姨這兩年遭受的打擊太多了，先是在自己女兒過世的前一年，自己的母親走了，她哭紅了雙眼。接着，又是自己女兒腦癌復發過世，她斑白了兩鬢的頭髮。再接着，唯一的大哥也走了，她的眼淚再也流不出來了。
對於表二姨來說，她的至親都不在了。而表二姨夫自從養女過世後，又恢復了愛賭博的惡習，甚至還經常責罵表二姨。表二姨心裏的苦啊，無處訴說，她甚至動過再認養一個孩子的念頭。親戚們勸住了她，“你都這個年紀了，還能有多少個20年把孩子養大？拿什麼來養孩子？不如留着錢自己養老吧！”
表二姨自此便斷了再養孩子的念頭。可是表二姨每次看到孫字輩的孩子，眼裏流露出的嚮往與落寞，讓她反覆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兒，如果女兒還在，說不定她也是當外婆的了。而如今，她尚且還能動能養活自己，可始終是孤獨無依的。
對於表二姨來說，丈夫已經陷進了賭博中，和他無話可說。而過去的那個家，至今還保留着女兒結婚出嫁時的裝扮，她不忍面對，選擇了逃離。可失去孩子的孤獨如影隨形，浸入到了骨髓裏。
年輕時，好不容易領養了一個孩子，給她困苦的生活增添了一絲色彩。盼着孩子一天天長大，盼着這色彩越來越美好。可這色彩隨着女兒長大成家、生病病癒又復發，直到離世，逐漸褪了色，只給她留下半生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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