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影子》

1

江小九孤身一人在一條石砌小路上走着。

這晚,他特別穿了一件黑色長衫,腳下一雙老北京布鞋,身影顯得有些飄忽,路上沒有一絲迴響。起先,他走得有些悲壯,漸漸地,便越發深沉了。

那條小路從南貫到北,有三處彎。眉月初升,三三兩兩的星星剌破天幕,掙扎着鑽出來,在小路兩旁的枯樹枝椏頂上盤着。夜,很緊密。

在快要接近第一處彎時,江小九不禁停下腳步,向四周望了一圈,潛意識告訴他,有個東西一直跟着他,幽靈般的隱匿而多變。他管這東西叫影子,但這並不同於一般陽光下的普通影子,它是一種意念性的東西,有時善良,有時邪惡。

不過,江小九的這個邏輯,並沒有得到別人的認同,相反被人取笑爲神經病,幻想症患者。這條路在石橋村是出了名的,倒不是因爲修路的人是著名工匠什麼的,而是陰森嚇人。像這個點兒,除了江小九,估計任誰也不敢一個人走在黑漆漆的小石路上。

石橋村沿這條石砌小路分爲兩邊,西邊住戶大多不太富裕,而東邊則不同,同樣是農戶,東邊住戶的家境卻要好得多。爲什麼會這樣呢?通過村民們早年的推算,最後的原因歸結於那條石砌小路的風水問題。小石路離西村近,通常要繞三個彎纔到東村,自然西村的住戶就要遭殃了。

東村李神算的爺爺還在世時,就測算過村裏的風水了,但那時還沒有形成統一的定論,直到李神算的爺爺將測風水術傳給他父親,他父親又傳給他。後來,李神算完全掌握了這門獨家風水術,又將它發揚光大,村裏的人們才真真正正地信了。

李神算神通廣大,不僅會祖傳風水術,而且會治病救人,在江小九還穿開襠褲時,他就是村裏人人敬仰的大人物了。然而,江小九對他一直不屑,即使小時候李神算救過他的命。

那時,江小九五歲多一點。西村孫大娘家娶兒媳婦,一頂花花綠綠的大轎子進了園子,嗩吶的高亢婉轉,和着劈哩啪啦的鞭炮齊鳴,熱鬧非凡。小孩們這時都會三五成羣撿拾鞭炮,往往等五百響或一千響鞭炮剛炸完,這羣孩子就蜂擁而至。

不過,江小九卻不同,他不撿這細小的鞭炮,他撿就撿鞭炮王。裹着紅紙的鞭炮王立在地上,大人手持燃燒的菸頭慌慌張張的點燃引線就跑開了,一聲震天響過後,江小九第一個衝上去一探究竟,這時周圍的人都嘻嘻哈哈起鬨誇他勇敢。

到了孫大娘的兒媳婦巧梅進了大堂,和孫大娘他兒陳篾匠準備拜天地時,西村的王二正在土籬笆底下點了一個巨響鞭炮王。不過,等燃完引線卻沒有響,王二不敢上前去查看又不敢再點一個,只好眼巴巴望着。

這時江小九從從容容地將地上的鞭炮王拿上就走,然而,剛走沒幾步,只聽得一聲震天響,周圍一切都清靜了。嗩吶從高吭轉爲低沉,王二也癱坐在了地上。園子裏開始不斷有人大叫大喊,亂作一團。

大堂裏,看陳篾匠和巧梅拜天地的人們,都一窩蜂地跑了出來。有人趕緊差人去拉正在喝酒的李神算來救人,而江小九的母親早已被滿臉血肉模糊的兒子嚇暈了。

一個月後,江小九的傷才漸漸好了。這時,李神算就到處宣傳他的功績,被炸得滿臉血肉模糊的小仔子多虧了他的治療,不然肯定活不成了。講得一板一眼,又是大家都看到的,自然他被村裏人捧上了天。李神算啊,果然是神人!

然而,江小九卻很反感,因爲在他的印象裏,李神算僅僅給他上了三次藥而已。所以,他與李神算相遇,從來不會像別人那樣對他尊崇。時間久了,李神算可就起了恨心。不知好歹!他每次對村裏人這樣評價江小九。

後來,李神算到孫大娘家,就故意煞有其事的說,咱村從祖上下來幾時有沒拜成天地的夫妻?這可不是個好兆頭,會離。孫大娘聽了一驚。李神算繼續暗示,這都怪江家那小臭仔子,他父親就是個混帳,什麼種下什麼蛋,我看八成是成心的。孫大娘聽得他這麼一說,原本兩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硬是湊到一起去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巧梅嫁給陳篾匠,在石橋村很叫人意外。

巧梅十八歲就在縣裏的紡織廠上班,長相清秀,落落大方。紡織廠裏像她這樣年輕的女孩不多,加上她漂亮的臉蛋和身材,惹得不少男人對她垂涎三尺。然而,她家貧困,母親身體不好父親又早逝,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原本,陳篾匠和巧梅並無交集,因爲一次在巧梅家幫她母親編兩個竹籃子時,她母親正好犯病,陳篾匠將她母親背到了醫院,又墊付了治療費。所以,爲這事兒巧梅一直心存感激。

後來,孫大娘似乎瞄準了勢頭,三番五次的和巧梅她母親談。巧梅大了,還是要嫁門有手藝的,廠子裏做工的有什麼好,光學會打牌又油腔滑腔,這樣的男人牢靠麼?再說了,這城裏的男子哪有自家地方的實誠,日子要實實在在的過,對吧。巧梅母親聽了覺得有些道理,連連點頭。

陳篾匠承了他父親的手藝,在石橋村給人織竹籃子,織蘿筐,織竹凳子,織涼蓆等等。反正,只要你想得出來的東西,他都可以用竹子給織出來。遇到趕集日,他和他父親兩人便用板車拉上早先織好的一堆竹織品,到集市上賣,倒也能賺一筆不少的錢。雖在東村不算什麼,但在西村算得上頂尖戶了。

陳篾匠比巧梅長兩歲,性格內向,話不多,總是悶着,相貌上雖然差了點,但也說得過去。起先,他們這門婚事,巧梅是打死也不從的。但在中秋過後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原本的狀態。

那是一個晚上,天空還掛着一輪圓月,巧梅從廠裏回來,走在小石路上,忽然受到了驚嚇,暈倒了。第二天醒來,巧梅開始不停地說糊話,神質也不太清醒了,整個人瘋瘋癲癲。到了第三天,巧梅又好了,和先前一樣正常,可用不了兩天,又犯病。就這樣反反覆覆。

巧梅的母親於是請來李神算,李神算測了她家的風水,又給巧梅把了脈餵了藥,末了得出結論,巧梅得了間隙性精神病。當天,西村就傳出了巧梅瘋了的言論。人們都嘆息,一個如此漂亮清秀的女孩,怎麼說瘋就瘋了呢。後來,不知怎麼的巧梅就嫁給了陳篾匠,雖說她精神不怎麼好,但也不是完全不好,正常的時候既能幹又識大體,而且是位漂亮的媳婦呢。

孫大娘覺出巧梅和陳篾匠婚姻有問題,是在李神算對她談話以後,她總是有意無意的探查巧梅,看看有什麼貓膩。果然,這一看還真看出了問題的所在。巧梅正常的時候嫌陳篾匠沉悶,又數落他不會賺錢,晚上也不和他睡一張牀。陳篾匠也不怨她,任憑她折騰。

孫大娘認爲夫妻不同牀,哪還是什麼夫妻。她覺出問題的嚴重性了。巧梅犯病的時候,就給自己弄把竹椅,一個人坐在園子裏,望着小石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一會兒沉默,一會兒發笑。

小石路上過往的人,起先是同情,後來就有些嫌棄了,說是巧梅偷窺。哪家的人幹什麼去,從哪裏來,什麼點有什麼人,她一清二楚。最後不但西村的人躲着她,連東村的人也很少往小石路上跑了。

孫大娘左思右想,覺得她兒子的婚姻出現的一切根源,如李神算所說,都是江小九攪了拜天地惹來的禍。

2

江小九拐進了小石路的第一個彎。

這裏光禿禿的枝椏開始濃密起來,還沒到冬天,樹上的葉子差不多掉光了。月牙掛在天幕,暗淡的月光照進密密匝匝的枝椏,深不見底,給人一種壓迫感。

江小九摸了摸藏在衣袖裏的那柄鐮刀,冰涼涼的,這把鐮刀是西村王二去年在田裏收割稻子時落下的。這把鐮刀的主人是李神算,王二去年向李神算借的,代價是給李神算一包香菸。

而打造這把鐮刀的人,是東村的鐵匠劉師傅。劉師傅的鐵匠鋪遠近聞名,生意好,來自四里八鄉的人們都樂意找劉師傅打造農具,不但質量好而且價錢公道。劉師傅是李神算的堂姐夫,李神算的堂姐秀枝正是劉師傅的媳婦。所以,李神算需要的農具都由劉師傅承包了,從不收錢。

西村像王二這樣借農具的不多,除了他就只有陳篾匠了。陳篾匠後來不怎麼織東西了,越來越賺不了錢,日子窘迫,加上巧梅又生了兒子,他只好出外打起了散工掙錢。但具體做什麼事,卻從來沒人知道。不過,即便如此,回到村,人們還是習慣叫他陳篾匠。

陳篾匠出門三五個月不定,有時更長。這期間,也有關於他的閒言閒語的,說他的兒子怎麼看也不像他,傳來傳出最後就成了這孩子八成不是他的了。到了農忙時節,要是陳篾匠趕不回家,巧梅就到東村找李神算借農具。剛開始是找劉師傅借,但劉師傅總說鋪裏沒有存貨,她只好找李神算了。在東村,誰不知道他家農具多得放不下呢。別人家只夠農忙用,而他家沒有田地卻有農具一大堆。

巧梅走進李神算家的園子,就感到特別的與衆不同,二層精緻的小樓,被一片綠油油的藤蘿植物點綴着,十分清爽惹眼。儘管李神算一直獨居,但園子裏打掃得十分乾淨。李神算身材不算高大,但面目俊俏,尤其是一對烏黑髮亮的眼珠子,透着光,一看就是有才的人。

他先前娶了一門親,但不到半年就離了,年過五十,也沒有孩子。那時,李神算離婚在石橋村反響很大,一個村民們敬仰的人物,總會掀起各種各樣的談資。但大多是罵他媳婦的,說是爲了騙他的錢,不要臉。於是,人們都同情起李神算來,說這種不要臉的媳婦不要也罷。

巧梅敲響李神算家的門,半天沒有反應,等到她準備離開時,門卻忽然開了。她一時竟不知道怎麼開口,就紅着臉站着。李神算倒是先打起招呼來,儘管五十多歲的人,但身子骨硬朗,笑得也樂呵呵的。

巧梅進了屋,斷斷續續的說明了來意。李神算將門一關,就扯着巧梅的衣襟,說到裏屋拿吧。巧梅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扯,弄得十分尷尬,但腳步仍然下意識的朝裏屋走。李神算在前,巧梅跟着。

裏屋的窗簾掛得嚴密,光線顯得有些昏暗。巧梅有點擔驚受怕,走到裏屋中間時,她急急地收住步子,不敢再走了。李神算這時扭過頭,又說走啊,就在那兒呢,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巧梅還是不動,腳像生了根似的。

李神算又伸手扯她的衣襟,怎的不走了?巧梅臉紅到了耳根,呼吸急促起來,一種莫名的恐慌感在整個身體流竄。李神算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沒有一點兒聲音,陰森森的。巧梅陡然間記起了這個笑容,那年從紡織廠回家,走在石砌小路上,停在她面前的正是這個笑。

她感到一個巨大的影子正吞噬她的全部,她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當晚,西村的人們在小石路上發現了巧梅,她又瘋了,口裏不停的喊着:“影子,影子。”

江小九關於影子學說的觀點,最初就是從巧梅口裏喊出影子影子的時候開始的。那時,有人說石橋路上出現影子,肯定是碰到不乾淨的東西了。於是,晚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敢走那條石砌小路了。

不過,沒有人認同江小九關於影子的學說。他們嘲笑江小九,巧梅是瘋子,胡亂說說倒無妨,你一個正常人也說這個,太沒見識了。江小九不以爲然,他認爲影子就是另一個時空裏真實的存在,無論正義或邪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影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會在影子裏呈現。然而,沒人理他這套說辭,權當笑話聽聽。

巧梅又瘋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照例坐在竹椅上,喫喫地望着小石路上來往的人們。有一次,江小九從小石路上經過,巧梅口裏正喊着影子影子。他便停下,朝巧梅走來。江小九發現,眼前的巧梅與拜天地時的巧梅大不一樣了。儘管那時江小九才五歲多,但還是分得出巧梅是漂亮的女孩兒。

但現在,巧梅頭髮散亂,衣衫不整,偶爾給她兒子餵奶,也是灑脫脫的撩起衣襟,坦露出豐滿的胸部。難怪村裏有些閒散的漢子,總是大白天的藉故往小石路上走好幾個來回。

李神算是這樣,劉師傅也是這樣,連開拖拉機的張三兒也要空車往返幾回。他們想看又不好太直接,躲躲閃閃的瞄上一眼,又折回來。都是有病,江小九爲巧梅暗暗罵他們一回。

也許是受了巧梅的啓發,江小九覺得影子這個東西的確是真實存在的,這不像普通的影子,而是另一個時空裏的影子,它們所對應每一個人。巧梅說,她看到的影子不是她自己的,於是江小九又推測這影子就像人一樣,幹着與現實生活裏一切與人相關的事情。

巧梅說影子時,眼裏透露出無比的恐懼,有人把她當瘋子,但他不會。他從巧梅雜亂的話語裏,整理出一套完整的句子:幫我殺了那影子,我就解脫了。

孫大娘聽了李神算的話,對江小九一直痛恨在心,一看到他與巧梅在一起說話,就罵罵咧咧。江小九早就從村裏人的口中,聽聞了李神算說他破壞了陳篾匠和巧梅拜天地的事,起先他還會耿耿於懷,甚至還和李神算理論過一次。不過,後來他就覺得這無關緊要了。

那次,他故意等着李神算,就在小石路的第三個彎,他料定李神算是要去巧梅家的。而從東村的李神算家到西村的巧梅家,必須經過第三個彎。到了晚上,李神算果然提着竹籃子,一路穩步走來,皮鞋磕着石塊在夜色裏發出明亮的雜沓聲。

“怎麼,等人麼?”李神算顯然注意到了江小九。

“等你呢。”江小九從小石路一塊石塊上彈起來,順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

“我有正事呢。”李神算邊說邊要從江小九身邊過。

“你除了幹些沒有口德的事,還有什麼正事?”江小九話語嚴歷起來。

李神算先是一愣,隨即就聳聳肩說:“你一個小王八蛋子,胡說什麼?我還救過你的命呢。不知好歹!”

“狗屁!裝着一幅受人愛戴的樣子,到處抵毀人,僞君子!”江小九一點沒客氣,鼓着眼珠子瞪着他。

“老子救你命時你還穿開襠褲呢,輪到你來教訓我,不知所謂!”李神算邊說邊順手一個耳光掄過來,“替你爹賞你的!小王八羔子。”

江小九本想還手,但畢竟自己太年輕了,瘦弱的身子根本不是眼前這大漢的對手。他怒目橫眉地看着李神算說:“總有一天,你會遭報應的!”

李神算不以爲然,反而用狡詐的口吻說:“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底,你三天兩頭往巧梅那兒跑,還不是爲了看她的漂亮臉蛋和豐滿的胸脯子?”說完,他陰森森地笑了。

“你胡說!老流氓!”江小九被他這污七八糟的話語氣得全身沸騰,他揮着拳頭就朝李神算打來。

“砰!砰!”江小九隻覺得腦袋一炸,頓時頭腦裏空白了。

李神算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又補了一拳。

“你個小王八,看你一身窮酸樣兒,弄髒我的手,滾回家去,不然老子打死你!”

“我要告訴大家--”

“誰信你?小王八羔子!”李神算一腳踩在江小九頭上,呵斥一句,“滾!”

說完,李神算大搖大擺地走了。

3

江小九上了小石路的第二個彎。

這裏月光更顯暗淡,密密匝匝的枯樹枝椏橫向交錯,深沉可怕。他挽起袖子,那把藏在衣袖裏的鐮刀露出一小截,閃出一道寒光。這時,吹來一陣涼風,枝椏深處竄出一隻飛蟲,嚇了他一跳。他收好鐮刀,繼續趕路。

等他走到小石路第二個彎的深處,往前就可以看到一個寂靜的小湖,這個湖叫楓葉湖。

楓葉湖,是這條石砌小路上僅有的一抹亮光。石橋村的這條小石路,狹長而古怪,陰天下雨總比其他地方要多,路兩邊的樹木茂盛,密不透風。在縱橫交錯的枝椏裏,常竄出不少動物,還有鳥兒以及飛蟲之類的。而楓葉湖,其實並沒有楓葉,原本這裏是一片楓樹林,後來毀了樹林開發魚塘,就叫了這個名字。

江小九出了彎沿着楓葉湖邊,頂着夜色繼續走,這裏雜草叢多,秋夜的露水打溼了老北京布鞋,有點涼。楓葉湖平靜如鏡,倒映着一彎新月和滿天稀稀鬆松的星斗。周圍很靜,但飛蟲似乎多了起來。

夜色裏的飛蟲,江小九早已見慣,不新不奇。做個簡陋的網,再綁上一根長長的竹杆,一個夜晚下來,就可以捕獲不少。那時,村子裏熱鬧,一大幫小孩子都愛了玩這個。東村的來西村,西村的竄到東村,捕飛蟲、朝小湖裏打水飄,童年的樂趣都在這條南北貫穿的小石路上。江小九想着不禁停下來,隨手撿了塊石子,朝楓葉湖的湖面上扔了出去。

有一段時間,楓葉湖是不準人靠近的,說是這裏丟過死人。死的正是巧梅的第一個孩子,因爲難產,保住了大人而沒有保住孩子。巧梅生產的那晚,是秀枝的婆婆接的生。接生的那晚,秀枝的堂弟李神算也在。弄了半個晚上,最終孩子難產而死,孫大娘哭紅了眼。

李神算安慰了一旁沉默不語的陳篾匠,又對孫大娘說,祖上風水有問題,要掘墳重新厚葬。陳篾匠的父親聽了,臉色慘白,造孽啊。這時,巧梅醒了,望着一屋子人哭哭啼啼,一臉不解。

秀枝說,妹子啊要挺住,你孩子沒了。巧梅聽了這話,愣頭愣腦神情漠然。秀枝好久又說,沒騙你呢,不信你問問李神算,他是從不騙人的。李神算一進屋,勉強衝巧梅笑了一下,巧梅望着李神算的笑,臉色一驚,當即就又瘋了。

第二天,太陽一杆子高。巧梅吚吚呀呀唸叨着衝出屋子,披頭散髮在小石路上奔來奔去,下身流滿了血,把路過的人都嚇傻了。從這以後的半年,楓葉湖都不準人靠近。

到了第二年,等到人們談夠了巧梅的晦事,楓葉湖才又開始熱鬧起來。小孩子們照例在湖邊打水飄,在小石路上捕飛蟲。到了年關,村裏的大人們忙着架設抽水泵抽水,七八個年輕小夥子下湖織網起底撈魚,吆喝聲陣陣響。張三兒開着手扶拖拉機一路噠噠地在小石路上飛跑,一溜黑煙在半空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楓葉湖一派熱鬧的景象。

巧梅不但觀摩過村民在楓葉湖起魚的熱鬧場景,還在楓葉湖邊打過水飄。那時她坐在竹椅上,瘋瘋癲癲的傻笑。一幫孩子在湖邊玩得盡興,其中秀枝的兒子小胖就叫巧梅也來湊個熱鬧,反正有個漂亮瘋子一起玩,孩子們興頭更高。巧梅笑着跳着,去了。

小胖是打水飄的高手,無論什麼樣的石子,他都可以在水面上打七八個水飄。周圍的小孩子們都崇拜不已,江小九也是其中的一個。小胖親自教巧梅打水飄,但巧梅學藝不精,幾次三番都是石子一碰水面就咕咚一聲沉了底。真是笨啊!小胖這樣評價巧梅。

後來,就由江小九來教巧梅打水飄。江小九教得比小胖認真些,巧梅只練了三五下,就在湖面打出了三個飄。周圍的小孩們都樂了。這時,小胖就提議比賽,東村的小孩子一幫,西村的小孩子一幫。兩邊輪流打水飄。最後的結果,竟然是江小九和巧梅代表的西村以十比九獲勝。

小胖這時就扔了手裏的石子生悶氣,他說好久沒有打水飄了,都怪他叔叔李神算,不然他可以打得更好,穩贏。江小九就問,這跟你叔叔有什麼關係?小胖不耐煩地說,他叔叔通知了全村的人,不準靠近楓葉湖,說是誰去了湖邊就會將壞風水帶回家,大人們一聽全都害怕了,都不準東村的小孩來西村。

江小九不信這些事,他說他早就一個人來玩過了,也不見有什麼壞風水。小胖驚呆了,他說他也早就想來玩,但他母親和叔叔不讓,尤其是他叔叔,爲此還特意給過他一個紅包,好讓他買其它的玩具玩。江小九聽了鄙視他說,你叔叔真有錢。

小胖挺無奈,他還說不止他得了紅包,他母親秀枝也得過紅包,就是在給巧梅接生完孩子回家的那晚。小胖一說完,周圍的小孩都停住了,等着聽他講。巧梅彷彿沒什麼心思似的,她一人朝湖裏打水飄。

小胖告訴大家,他叔叔李神算說巧梅肚子裏的孩子是妖怪投胎,不能要的,必須弄死。他還把他聽到李神算描述的妖怪的樣子說得活靈活現,將圍着他的小孩子們嚇得鬼哭神嚎般驚叫起來。你叔叔真是神人!小孩子們一致誇獎李神算,小胖別提有多榮耀了。

巧梅仍然不停地打水飄,但每一個扔到湖面的石子都跑不過三個飄就沉到水裏,她又笑又嚷,手舞足蹈。這時,江小九轉身朝水面打去一個石子,嘩嘩譁飄了十來個遠,伴着一幫孩子的歡呼聲,巧梅跳起來大叫一聲:“好小子!”

“好身手!”

王二突然從夜色裏躥出來,衝着江小九喊:“都這麼大了,還打水飄?”

“怎的?長大就不能玩了?”江小九好生奇怪。這正事幹不出個屁的王二,這時候來這裏幹嘛?

“當然能玩,小時候咱還贏過東村那幫孫子呢。”王二撐起豬皮臉笑了。

“你來這裏做活兒?”江小九板着臉問。王二自從失學後,就閒在村裏,夜晚總是提杆捕鼠器竄在小石路以及葫蘆領一帶,捕黃鼠狼,據說一張皮子能賣一百多。

“對頭!”王二樂呵呵地說,“你這身古怪的打扮也來幹這個麼?還是到廟裏研究你那套影子學問了?”

“你管得着?”江小九下意識攢了攢袖子裏的鐮刀,又沒好氣地說,“我去鑽墓碑也不幹這個,一天到晚殘害生靈。”

“裝什麼清高嘍,李神算都說你把巧梅害得成了瘋子,這比我殘害動物要壞一百倍吧。”王二得勝似的說得哈哈大笑。

“狗屁!”

江小九忍不住罵了一句,轉身就朝前走。王二冷冷地望着,聳肩擦鼻,斜挎在腰間的捕鼠夾子叮鐺響。

李神算說江小九把巧梅害成了瘋子這事,純屬污衊,但他在村裏卻說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據,弄得大家都信以爲真。尤其是孫大娘,隔三差五就要到江小九母親那兒哭哭啼啼地痛罵一頓。

村子裏的人們都指指點點,說江小九的母親不會管教兒子,小小年紀就成天干壞事,他父親在學堂時不就在黃土地裏偷過紅薯麼?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個不學無術整天唸叨影子學說這套鬼把戲的小流氓,活生生把巧梅這麼漂亮的姑娘給嚇成精神失常了。

李神算說得十分肯定,原本巧梅的間隙性精神病完全是可以治療好的,就因爲江小九常常在她面前宣講那套關於影子的歪理邪說,使她病上加病。這孩子啊,成心攪了人家的婚禮,害巧梅精神病,又破壞村裏風水,就是石橋村的害人精。

你說,大晚上的是個正常人能在小石路上晃盪麼?他就是常常一個人埋伏在小石路的枝枝椏椏裏,專等有人經過,出來嚇人好搶別人錢財。嚇巧梅的那一回,他才五歲多一點呢,這麼小就滿肚子壞水了。後來,東村麻婆家的女兒娟娟不也被嚇了一回麼?西村林木匠的女兒小芳從學校回來不也嚇得病了一場麼?......這些,除了江小九,還有誰會這麼壞心眼的去嚇人呢。

很長一段時間裏,小石路上都不敢有人單獨走,都怕被江小九嚇出精神病。不過,江小九無端端擔這一污名,並不放在心裏,至少那時王二是相信他的。

王二經常夜晚出沒在小石路上,一個晚上下來,可打得不少黃鼠狼,第二天一出手,就淨賺一筆。但是,他在小石路上碰到江小九的次數並不算多,碰到了,也沒有被嚇到。所以,關於江小九嚇人的傳聞他不太相信李神算的說法。

“喂--”王二轉頭朝江小九的背影遠遠地喊,“聽說陳篾匠又回來了,你知道麼?”

江小九怔了怔腳步,沒回頭,口裏答道:“知道!”

4

江小九繼續往前走,很快到了小石路的第三個彎。

這時,夜色漸濃,一股股霧氣在路上繚繞着。一陣風吹來,小路兩旁的樹木發出呼呼的嚎叫聲,顯得陰森恐怖。江小九摸了摸藏在衣袖裏的鐮刀,定了定神,加快了腳步。他當然知道陳篾匠回來了,不僅如此,他還知道陳篾匠即將要和李神算幹一樁大買賣。

半月前,江小九就在小石路上聽見了李神算對陳篾匠說的話。那晚,夜很靜,月黒風高。他躲在小石路旁邊的溝壑裏,透過樹木的枝椏,他看見李神算鬼鬼崇崇地和陳篾匠說着話。

李神算謹慎地問:“陳篾匠,給你說的事兒,考慮好了麼?”

陳篾匠猶豫着說:“我--我昧不了良心害巧梅!”

李神算一臉怒氣說:“她現在時好時瘋,就是個瘋女人!你不想賺錢了?”

陳篾匠沉默了。

李神算繼續說:“把她賣到有錢人家,對她不也是好事麼?況且,你還能收錢!想想!”

“可她是我妻子!”陳篾匠說得嘴脣有點抖。

“不是給你找了個漂亮娃兒麼?”李神算勸道,“等辦完這單,我親自把女娃兒給你領來,你還想怎樣?”

“我--”陳篾匠用沙啞的聲音說,“我不想再害人了!”

“你個狗蛋!”李神算罵道,“這會兒心軟了?人家可看上巧梅了,再說出的錢也不少,你娘個逼這會兒裝好人了?”

“你沒資格數落我!”陳篾匠怒吼說,“你這個該天殺的!你睡了巧梅害了她孩子,現在還要我把她賣出去,你不是人!”

“你他媽小聲點!”李神算上前捶了陳篾匠一拳,接着說,“那孩子是我的,怎麼能生?再說我給你的錢還少麼,你花錢的時候怎麼就不心軟?”

陳篾匠哭了,捂着臉許久才說:“我對不起巧梅!都是你,你這個魔鬼!”

“別嚎了!”李神算怒了,“要不是我睡了巧梅,她會嫁給你這個窮光蛋,你就等着打光棍吧,你還得感謝我呢!”

“我呸!”陳篾匠擡頭怒視着李神算,“我謝你下十八層地獄!”

李神算這時警惕地說:“陳篾匠,你給我聽好了,這事兒只有你知我知,要是泄露出去,你知道是什麼後果!你和巧梅生的那孩子快上學了吧,好好掙點錢爲孩子,不然哪天那孩子說沒就沒了!”

陳篾匠一聽慌了,忙吼了聲:“你敢動我孩子,我跟你拼命!”

“呵呵--”李神算冷笑一聲說,“放心,只要你幹完這單,我保證你一家老小平平安安,怎樣?”

陳篾匠沒搭話,愣站着,沉默了。

李神算陰着眼又拍拍陳篾匠的肩膀,說:“半月後,我去你家,咱們把巧梅弄走,聽明白了?”

陳篾匠顫着身子,沒說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點了點頭。

李神算陰森森地笑了。

江小九從一排綠樹的間隙縱身一跳,下了小石路的第三個彎,走在一條田埂路上。這條路直通巧梅家。霧氣濃厚,地上浮游着冰冷的寒氣,江小九不管這些,他一路小跑,向前飛奔。

等到了巧梅家前園不遠處,他蹲下身子,雙眼朝前打探。這時,鉛色的厚雲遮了月,周圍一片寂靜,橫在眼前的一條小水溝正潺潺地流着水。江小九端望着,忽然聽到巧梅家的房門吱呀一聲響,一縷光亮撲出來,接着一個高大的黑色影子閃到光亮裏,四下環顧後,又退了回去。江小九的心不禁開始咚咚亂跳,他認出了那黒色影子--正是李神算。

江小九起身,抽出隨身攜帶的鐮刀,躍過小水溝,鑽進了巧梅家前園旁邊的桃樹林裏。桃樹在朦朧的夜色中一片靜穆,陰冷的空氣裏,並無桃花的幽香。江小九隱在一棵桃樹下,捏着鐮刀,盯着前方。

許久,他看到巧梅家的房門再一次吱呀一聲打開,李神算的影子急匆匆從門縫裏竄出,後面跟着陳篾匠,陳篾匠背上是巧梅。江小九攥緊了鐮刀,看着那光亮中的影子拉得斜長,正朝桃樹林旁邊逼近。

伴着桃樹林裏烏鴉一聲淒涼的叫聲,李神算的影子已近在眼前,江小九清晰地聽到了他的喘息聲。此時,鐮刀在手裏像條滑溜溜的泥鰍一樣幾乎攥不住,江小九滿手是汗,目眩頭暈,幾乎要栽倒。

等李神算的影子快要走過時,江小九霍地一個閃步躥過去,只聽鐮刀呼啦一聲圈在了李神算的脖子上,一股腥味兒奇濃的液體噴出來,打在了江小九的臉上,江小九的太陽穴像擂鼓一樣咚咚響。

李神算來不及轉頭,就踉蹌兩步,一頭栽倒在地。江小九將鐮刀從影子上拔出,又上前蹭了兩下,那光亮中的影子只抖動了幾下,便永遠沉寂了。

夜幕裏傳出一聲驚叫,陳篾匠丟了巧梅,嚇得癱跪在了地上。江小九提着滴血的鐮刀站在陳篾匠面前,盯了他許久,而後才走開了。

他先用鐮刀割斷了躺在地上的巧梅身上的麻繩,然後又將她嘴裏的抹布扯下,完了說了句:“巧梅姐,那影子再也不會纏着你了!”

巧梅驚恐地閃着雙眼,沒有說話,她望着江小九,在清冷的霧氣裏,流下了兩行熱淚。

這時,從房子裏撲出的光亮更大更寬了,江小九手提鐮刀向小水溝走去。他站在小水溝邊上,看着水面晃動着自己模糊的影子,他冷笑了一聲,接着把鐮刀扔進了水溝裏。

鐮刀落水,呼嚕一響,濺起幾滴細碎的水花,瞬間將他的影子打得破破碎碎。等水面恢復平靜後,江小九看到了水裏映出幾顆星斗,他的影子在星斗的照耀下嫋嫋而立。

5

江小九當晚從原路折回去,在小石路的第一個彎找到了王二,王二看到他臉上似幹未乾的血跡,先是驚恐,隨即又鎮定了下來。

江小九冷冷地說:“我把李神算了結了。”

王二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沒有驚慌,而是問道:“有什麼打算?”

江小九說:“我肯定也活不成了,只是維護石橋村安全的重任,恐怕後繼無人了。”

王二怔了半晌,纔開口說:“你要是看得起我,以後就交給我吧。”

江小九聽後,眼裏閃過一絲感激,複雜而欣慰。他跑上前去,拍了一下王二的肩膀說:“我相信你!”

就這樣,江小九與王二匆匆說了幾句話後,就離開了。從那晚開始,在石橋村的小石路上,王二從此不論風吹雨打,他都會維護這條小路上行走的人們的安全。

江小九被捕後,陳篾匠也被捕了,間隔僅一天。而巧梅,自那晚後,再也沒有瘋過了。

一年後,在石橋村的墳地深處,巧梅好不容易找到江小九的墳墓。

通往墳墓的路上,早已雜草叢生,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墳頭上,已生出一篷篷枯草,迎風顫抖着。

巧梅默默跪在墳頭前,用力回憶着江小九生前的模樣,恍恍惚惚中,她眼前浮現了一個瘦高的男子的臉,正朝她燦爛地微笑着。

巧梅忍不住流淚,流淚,末了,她站起身對着墳頭大喊:“江小九,我看見你的影子了......”

(完)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