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影子》

1

江小九孤身一人在一条石砌小路上走着。

这晚,他特别穿了一件黑色长衫,脚下一双老北京布鞋,身影显得有些飘忽,路上没有一丝回响。起先,他走得有些悲壮,渐渐地,便越发深沉了。

那条小路从南贯到北,有三处弯。眉月初升,三三两两的星星剌破天幕,挣扎着钻出来,在小路两旁的枯树枝桠顶上盘着。夜,很紧密。

在快要接近第一处弯时,江小九不禁停下脚步,向四周望了一圈,潜意识告诉他,有个东西一直跟着他,幽灵般的隐匿而多变。他管这东西叫影子,但这并不同于一般阳光下的普通影子,它是一种意念性的东西,有时善良,有时邪恶。

不过,江小九的这个逻辑,并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同,相反被人取笑为神经病,幻想症患者。这条路在石桥村是出了名的,倒不是因为修路的人是著名工匠什么的,而是阴森吓人。像这个点儿,除了江小九,估计任谁也不敢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小石路上。

石桥村沿这条石砌小路分为两边,西边住户大多不太富裕,而东边则不同,同样是农户,东边住户的家境却要好得多。为什么会这样呢?通过村民们早年的推算,最后的原因归结于那条石砌小路的风水问题。小石路离西村近,通常要绕三个弯才到东村,自然西村的住户就要遭殃了。

东村李神算的爷爷还在世时,就测算过村里的风水了,但那时还没有形成统一的定论,直到李神算的爷爷将测风水术传给他父亲,他父亲又传给他。后来,李神算完全掌握了这门独家风水术,又将它发扬光大,村里的人们才真真正正地信了。

李神算神通广大,不仅会祖传风水术,而且会治病救人,在江小九还穿开裆裤时,他就是村里人人敬仰的大人物了。然而,江小九对他一直不屑,即使小时候李神算救过他的命。

那时,江小九五岁多一点。西村孙大娘家娶儿媳妇,一顶花花绿绿的大轿子进了园子,唢呐的高亢婉转,和着劈哩啪啦的鞭炮齐鸣,热闹非凡。小孩们这时都会三五成群捡拾鞭炮,往往等五百响或一千响鞭炮刚炸完,这群孩子就蜂拥而至。

不过,江小九却不同,他不捡这细小的鞭炮,他捡就捡鞭炮王。裹着红纸的鞭炮王立在地上,大人手持燃烧的烟头慌慌张张的点燃引线就跑开了,一声震天响过后,江小九第一个冲上去一探究竟,这时周围的人都嘻嘻哈哈起哄夸他勇敢。

到了孙大娘的儿媳妇巧梅进了大堂,和孙大娘他儿陈篾匠准备拜天地时,西村的王二正在土篱笆底下点了一个巨响鞭炮王。不过,等燃完引线却没有响,王二不敢上前去查看又不敢再点一个,只好眼巴巴望着。

这时江小九从从容容地将地上的鞭炮王拿上就走,然而,刚走没几步,只听得一声震天响,周围一切都清静了。唢呐从高吭转为低沉,王二也瘫坐在了地上。园子里开始不断有人大叫大喊,乱作一团。

大堂里,看陈篾匠和巧梅拜天地的人们,都一窝蜂地跑了出来。有人赶紧差人去拉正在喝酒的李神算来救人,而江小九的母亲早已被满脸血肉模糊的儿子吓晕了。

一个月后,江小九的伤才渐渐好了。这时,李神算就到处宣传他的功绩,被炸得满脸血肉模糊的小仔子多亏了他的治疗,不然肯定活不成了。讲得一板一眼,又是大家都看到的,自然他被村里人捧上了天。李神算啊,果然是神人!

然而,江小九却很反感,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李神算仅仅给他上了三次药而已。所以,他与李神算相遇,从来不会像别人那样对他尊崇。时间久了,李神算可就起了恨心。不知好歹!他每次对村里人这样评价江小九。

后来,李神算到孙大娘家,就故意煞有其事的说,咱村从祖上下来几时有没拜成天地的夫妻?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会离。孙大娘听了一惊。李神算继续暗示,这都怪江家那小臭仔子,他父亲就是个混帐,什么种下什么蛋,我看八成是成心的。孙大娘听得他这么一说,原本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硬是凑到一起去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巧梅嫁给陈篾匠,在石桥村很叫人意外。

巧梅十八岁就在县里的纺织厂上班,长相清秀,落落大方。纺织厂里像她这样年轻的女孩不多,加上她漂亮的脸蛋和身材,惹得不少男人对她垂涎三尺。然而,她家贫困,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又早逝,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原本,陈篾匠和巧梅并无交集,因为一次在巧梅家帮她母亲编两个竹篮子时,她母亲正好犯病,陈篾匠将她母亲背到了医院,又垫付了治疗费。所以,为这事儿巧梅一直心存感激。

后来,孙大娘似乎瞄准了势头,三番五次的和巧梅她母亲谈。巧梅大了,还是要嫁门有手艺的,厂子里做工的有什么好,光学会打牌又油腔滑腔,这样的男人牢靠么?再说了,这城里的男子哪有自家地方的实诚,日子要实实在在的过,对吧。巧梅母亲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连连点头。

陈篾匠承了他父亲的手艺,在石桥村给人织竹篮子,织萝筐,织竹凳子,织凉席等等。反正,只要你想得出来的东西,他都可以用竹子给织出来。遇到赶集日,他和他父亲两人便用板车拉上早先织好的一堆竹织品,到集市上卖,倒也能赚一笔不少的钱。虽在东村不算什么,但在西村算得上顶尖户了。

陈篾匠比巧梅长两岁,性格内向,话不多,总是闷着,相貌上虽然差了点,但也说得过去。起先,他们这门婚事,巧梅是打死也不从的。但在中秋过后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原本的状态。

那是一个晚上,天空还挂着一轮圆月,巧梅从厂里回来,走在小石路上,忽然受到了惊吓,晕倒了。第二天醒来,巧梅开始不停地说糊话,神质也不太清醒了,整个人疯疯癫癫。到了第三天,巧梅又好了,和先前一样正常,可用不了两天,又犯病。就这样反反复复。

巧梅的母亲于是请来李神算,李神算测了她家的风水,又给巧梅把了脉喂了药,末了得出结论,巧梅得了间隙性精神病。当天,西村就传出了巧梅疯了的言论。人们都叹息,一个如此漂亮清秀的女孩,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后来,不知怎么的巧梅就嫁给了陈篾匠,虽说她精神不怎么好,但也不是完全不好,正常的时候既能干又识大体,而且是位漂亮的媳妇呢。

孙大娘觉出巧梅和陈篾匠婚姻有问题,是在李神算对她谈话以后,她总是有意无意的探查巧梅,看看有什么猫腻。果然,这一看还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巧梅正常的时候嫌陈篾匠沉闷,又数落他不会赚钱,晚上也不和他睡一张床。陈篾匠也不怨她,任凭她折腾。

孙大娘认为夫妻不同床,哪还是什么夫妻。她觉出问题的严重性了。巧梅犯病的时候,就给自己弄把竹椅,一个人坐在园子里,望着小石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发笑。

小石路上过往的人,起先是同情,后来就有些嫌弃了,说是巧梅偷窥。哪家的人干什么去,从哪里来,什么点有什么人,她一清二楚。最后不但西村的人躲着她,连东村的人也很少往小石路上跑了。

孙大娘左思右想,觉得她儿子的婚姻出现的一切根源,如李神算所说,都是江小九搅了拜天地惹来的祸。

2

江小九拐进了小石路的第一个弯。

这里光秃秃的枝桠开始浓密起来,还没到冬天,树上的叶子差不多掉光了。月牙挂在天幕,暗淡的月光照进密密匝匝的枝桠,深不见底,给人一种压迫感。

江小九摸了摸藏在衣袖里的那柄镰刀,冰凉凉的,这把镰刀是西村王二去年在田里收割稻子时落下的。这把镰刀的主人是李神算,王二去年向李神算借的,代价是给李神算一包香烟。

而打造这把镰刀的人,是东村的铁匠刘师傅。刘师傅的铁匠铺远近闻名,生意好,来自四里八乡的人们都乐意找刘师傅打造农具,不但质量好而且价钱公道。刘师傅是李神算的堂姐夫,李神算的堂姐秀枝正是刘师傅的媳妇。所以,李神算需要的农具都由刘师傅承包了,从不收钱。

西村像王二这样借农具的不多,除了他就只有陈篾匠了。陈篾匠后来不怎么织东西了,越来越赚不了钱,日子窘迫,加上巧梅又生了儿子,他只好出外打起了散工挣钱。但具体做什么事,却从来没人知道。不过,即便如此,回到村,人们还是习惯叫他陈篾匠。

陈篾匠出门三五个月不定,有时更长。这期间,也有关于他的闲言闲语的,说他的儿子怎么看也不像他,传来传出最后就成了这孩子八成不是他的了。到了农忙时节,要是陈篾匠赶不回家,巧梅就到东村找李神算借农具。刚开始是找刘师傅借,但刘师傅总说铺里没有存货,她只好找李神算了。在东村,谁不知道他家农具多得放不下呢。别人家只够农忙用,而他家没有田地却有农具一大堆。

巧梅走进李神算家的园子,就感到特别的与众不同,二层精致的小楼,被一片绿油油的藤萝植物点缀着,十分清爽惹眼。尽管李神算一直独居,但园子里打扫得十分干净。李神算身材不算高大,但面目俊俏,尤其是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珠子,透着光,一看就是有才的人。

他先前娶了一门亲,但不到半年就离了,年过五十,也没有孩子。那时,李神算离婚在石桥村反响很大,一个村民们敬仰的人物,总会掀起各种各样的谈资。但大多是骂他媳妇的,说是为了骗他的钱,不要脸。于是,人们都同情起李神算来,说这种不要脸的媳妇不要也罢。

巧梅敲响李神算家的门,半天没有反应,等到她准备离开时,门却忽然开了。她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就红着脸站着。李神算倒是先打起招呼来,尽管五十多岁的人,但身子骨硬朗,笑得也乐呵呵的。

巧梅进了屋,断断续续的说明了来意。李神算将门一关,就扯着巧梅的衣襟,说到里屋拿吧。巧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扯,弄得十分尴尬,但脚步仍然下意识的朝里屋走。李神算在前,巧梅跟着。

里屋的窗帘挂得严密,光线显得有些昏暗。巧梅有点担惊受怕,走到里屋中间时,她急急地收住步子,不敢再走了。李神算这时扭过头,又说走啊,就在那儿呢,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巧梅还是不动,脚像生了根似的。

李神算又伸手扯她的衣襟,怎的不走了?巧梅脸红到了耳根,呼吸急促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在整个身体流窜。李神算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没有一点儿声音,阴森森的。巧梅陡然间记起了这个笑容,那年从纺织厂回家,走在石砌小路上,停在她面前的正是这个笑。

她感到一个巨大的影子正吞噬她的全部,她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当晚,西村的人们在小石路上发现了巧梅,她又疯了,口里不停的喊着:“影子,影子。”

江小九关于影子学说的观点,最初就是从巧梅口里喊出影子影子的时候开始的。那时,有人说石桥路上出现影子,肯定是碰到不干净的东西了。于是,晚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走那条石砌小路了。

不过,没有人认同江小九关于影子的学说。他们嘲笑江小九,巧梅是疯子,胡乱说说倒无妨,你一个正常人也说这个,太没见识了。江小九不以为然,他认为影子就是另一个时空里真实的存在,无论正义或邪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影子,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在影子里呈现。然而,没人理他这套说辞,权当笑话听听。

巧梅又疯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照例坐在竹椅上,吃吃地望着小石路上来往的人们。有一次,江小九从小石路上经过,巧梅口里正喊着影子影子。他便停下,朝巧梅走来。江小九发现,眼前的巧梅与拜天地时的巧梅大不一样了。尽管那时江小九才五岁多,但还是分得出巧梅是漂亮的女孩儿。

但现在,巧梅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偶尔给她儿子喂奶,也是洒脱脱的撩起衣襟,坦露出丰满的胸部。难怪村里有些闲散的汉子,总是大白天的借故往小石路上走好几个来回。

李神算是这样,刘师傅也是这样,连开拖拉机的张三儿也要空车往返几回。他们想看又不好太直接,躲躲闪闪的瞄上一眼,又折回来。都是有病,江小九为巧梅暗暗骂他们一回。

也许是受了巧梅的启发,江小九觉得影子这个东西的确是真实存在的,这不像普通的影子,而是另一个时空里的影子,它们所对应每一个人。巧梅说,她看到的影子不是她自己的,于是江小九又推测这影子就像人一样,干着与现实生活里一切与人相关的事情。

巧梅说影子时,眼里透露出无比的恐惧,有人把她当疯子,但他不会。他从巧梅杂乱的话语里,整理出一套完整的句子:帮我杀了那影子,我就解脱了。

孙大娘听了李神算的话,对江小九一直痛恨在心,一看到他与巧梅在一起说话,就骂骂咧咧。江小九早就从村里人的口中,听闻了李神算说他破坏了陈篾匠和巧梅拜天地的事,起先他还会耿耿于怀,甚至还和李神算理论过一次。不过,后来他就觉得这无关紧要了。

那次,他故意等着李神算,就在小石路的第三个弯,他料定李神算是要去巧梅家的。而从东村的李神算家到西村的巧梅家,必须经过第三个弯。到了晚上,李神算果然提着竹篮子,一路稳步走来,皮鞋磕着石块在夜色里发出明亮的杂沓声。

“怎么,等人么?”李神算显然注意到了江小九。

“等你呢。”江小九从小石路一块石块上弹起来,顺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我有正事呢。”李神算边说边要从江小九身边过。

“你除了干些没有口德的事,还有什么正事?”江小九话语严历起来。

李神算先是一愣,随即就耸耸肩说:“你一个小王八蛋子,胡说什么?我还救过你的命呢。不知好歹!”

“狗屁!装着一幅受人爱戴的样子,到处抵毁人,伪君子!”江小九一点没客气,鼓着眼珠子瞪着他。

“老子救你命时你还穿开裆裤呢,轮到你来教训我,不知所谓!”李神算边说边顺手一个耳光抡过来,“替你爹赏你的!小王八羔子。”

江小九本想还手,但毕竟自己太年轻了,瘦弱的身子根本不是眼前这大汉的对手。他怒目横眉地看着李神算说:“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

李神算不以为然,反而用狡诈的口吻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你三天两头往巧梅那儿跑,还不是为了看她的漂亮脸蛋和丰满的胸脯子?”说完,他阴森森地笑了。

“你胡说!老流氓!”江小九被他这污七八糟的话语气得全身沸腾,他挥着拳头就朝李神算打来。

“砰!砰!”江小九只觉得脑袋一炸,顿时头脑里空白了。

李神算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又补了一拳。

“你个小王八,看你一身穷酸样儿,弄脏我的手,滚回家去,不然老子打死你!”

“我要告诉大家--”

“谁信你?小王八羔子!”李神算一脚踩在江小九头上,呵斥一句,“滚!”

说完,李神算大摇大摆地走了。

3

江小九上了小石路的第二个弯。

这里月光更显暗淡,密密匝匝的枯树枝桠横向交错,深沉可怕。他挽起袖子,那把藏在衣袖里的镰刀露出一小截,闪出一道寒光。这时,吹来一阵凉风,枝桠深处窜出一只飞虫,吓了他一跳。他收好镰刀,继续赶路。

等他走到小石路第二个弯的深处,往前就可以看到一个寂静的小湖,这个湖叫枫叶湖。

枫叶湖,是这条石砌小路上仅有的一抹亮光。石桥村的这条小石路,狭长而古怪,阴天下雨总比其他地方要多,路两边的树木茂盛,密不透风。在纵横交错的枝桠里,常窜出不少动物,还有鸟儿以及飞虫之类的。而枫叶湖,其实并没有枫叶,原本这里是一片枫树林,后来毁了树林开发鱼塘,就叫了这个名字。

江小九出了弯沿着枫叶湖边,顶着夜色继续走,这里杂草丛多,秋夜的露水打湿了老北京布鞋,有点凉。枫叶湖平静如镜,倒映着一弯新月和满天稀稀松松的星斗。周围很静,但飞虫似乎多了起来。

夜色里的飞虫,江小九早已见惯,不新不奇。做个简陋的网,再绑上一根长长的竹杆,一个夜晚下来,就可以捕获不少。那时,村子里热闹,一大帮小孩子都爱了玩这个。东村的来西村,西村的窜到东村,捕飞虫、朝小湖里打水飘,童年的乐趣都在这条南北贯穿的小石路上。江小九想着不禁停下来,随手捡了块石子,朝枫叶湖的湖面上扔了出去。

有一段时间,枫叶湖是不准人靠近的,说是这里丢过死人。死的正是巧梅的第一个孩子,因为难产,保住了大人而没有保住孩子。巧梅生产的那晚,是秀枝的婆婆接的生。接生的那晚,秀枝的堂弟李神算也在。弄了半个晚上,最终孩子难产而死,孙大娘哭红了眼。

李神算安慰了一旁沉默不语的陈篾匠,又对孙大娘说,祖上风水有问题,要掘坟重新厚葬。陈篾匠的父亲听了,脸色惨白,造孽啊。这时,巧梅醒了,望着一屋子人哭哭啼啼,一脸不解。

秀枝说,妹子啊要挺住,你孩子没了。巧梅听了这话,愣头愣脑神情漠然。秀枝好久又说,没骗你呢,不信你问问李神算,他是从不骗人的。李神算一进屋,勉强冲巧梅笑了一下,巧梅望着李神算的笑,脸色一惊,当即就又疯了。

第二天,太阳一杆子高。巧梅吚吚呀呀念叨着冲出屋子,披头散发在小石路上奔来奔去,下身流满了血,把路过的人都吓傻了。从这以后的半年,枫叶湖都不准人靠近。

到了第二年,等到人们谈够了巧梅的晦事,枫叶湖才又开始热闹起来。小孩子们照例在湖边打水飘,在小石路上捕飞虫。到了年关,村里的大人们忙着架设抽水泵抽水,七八个年轻小伙子下湖织网起底捞鱼,吆喝声阵阵响。张三儿开着手扶拖拉机一路哒哒地在小石路上飞跑,一溜黑烟在半空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枫叶湖一派热闹的景象。

巧梅不但观摩过村民在枫叶湖起鱼的热闹场景,还在枫叶湖边打过水飘。那时她坐在竹椅上,疯疯癫癫的傻笑。一帮孩子在湖边玩得尽兴,其中秀枝的儿子小胖就叫巧梅也来凑个热闹,反正有个漂亮疯子一起玩,孩子们兴头更高。巧梅笑着跳着,去了。

小胖是打水飘的高手,无论什么样的石子,他都可以在水面上打七八个水飘。周围的小孩子们都崇拜不已,江小九也是其中的一个。小胖亲自教巧梅打水飘,但巧梅学艺不精,几次三番都是石子一碰水面就咕咚一声沉了底。真是笨啊!小胖这样评价巧梅。

后来,就由江小九来教巧梅打水飘。江小九教得比小胖认真些,巧梅只练了三五下,就在湖面打出了三个飘。周围的小孩们都乐了。这时,小胖就提议比赛,东村的小孩子一帮,西村的小孩子一帮。两边轮流打水飘。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江小九和巧梅代表的西村以十比九获胜。

小胖这时就扔了手里的石子生闷气,他说好久没有打水飘了,都怪他叔叔李神算,不然他可以打得更好,稳赢。江小九就问,这跟你叔叔有什么关系?小胖不耐烦地说,他叔叔通知了全村的人,不准靠近枫叶湖,说是谁去了湖边就会将坏风水带回家,大人们一听全都害怕了,都不准东村的小孩来西村。

江小九不信这些事,他说他早就一个人来玩过了,也不见有什么坏风水。小胖惊呆了,他说他也早就想来玩,但他母亲和叔叔不让,尤其是他叔叔,为此还特意给过他一个红包,好让他买其它的玩具玩。江小九听了鄙视他说,你叔叔真有钱。

小胖挺无奈,他还说不止他得了红包,他母亲秀枝也得过红包,就是在给巧梅接生完孩子回家的那晚。小胖一说完,周围的小孩都停住了,等着听他讲。巧梅仿佛没什么心思似的,她一人朝湖里打水飘。

小胖告诉大家,他叔叔李神算说巧梅肚子里的孩子是妖怪投胎,不能要的,必须弄死。他还把他听到李神算描述的妖怪的样子说得活灵活现,将围着他的小孩子们吓得鬼哭神嚎般惊叫起来。你叔叔真是神人!小孩子们一致夸奖李神算,小胖别提有多荣耀了。

巧梅仍然不停地打水飘,但每一个扔到湖面的石子都跑不过三个飘就沉到水里,她又笑又嚷,手舞足蹈。这时,江小九转身朝水面打去一个石子,哗哗哗飘了十来个远,伴着一帮孩子的欢呼声,巧梅跳起来大叫一声:“好小子!”

“好身手!”

王二突然从夜色里蹿出来,冲着江小九喊:“都这么大了,还打水飘?”

“怎的?长大就不能玩了?”江小九好生奇怪。这正事干不出个屁的王二,这时候来这里干嘛?

“当然能玩,小时候咱还赢过东村那帮孙子呢。”王二撑起猪皮脸笑了。

“你来这里做活儿?”江小九板着脸问。王二自从失学后,就闲在村里,夜晚总是提杆捕鼠器窜在小石路以及葫芦领一带,捕黄鼠狼,据说一张皮子能卖一百多。

“对头!”王二乐呵呵地说,“你这身古怪的打扮也来干这个么?还是到庙里研究你那套影子学问了?”

“你管得着?”江小九下意识攒了攒袖子里的镰刀,又没好气地说,“我去钻墓碑也不干这个,一天到晚残害生灵。”

“装什么清高喽,李神算都说你把巧梅害得成了疯子,这比我残害动物要坏一百倍吧。”王二得胜似的说得哈哈大笑。

“狗屁!”

江小九忍不住骂了一句,转身就朝前走。王二冷冷地望着,耸肩擦鼻,斜挎在腰间的捕鼠夹子叮铛响。

李神算说江小九把巧梅害成了疯子这事,纯属污蔑,但他在村里却说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据,弄得大家都信以为真。尤其是孙大娘,隔三差五就要到江小九母亲那儿哭哭啼啼地痛骂一顿。

村子里的人们都指指点点,说江小九的母亲不会管教儿子,小小年纪就成天干坏事,他父亲在学堂时不就在黄土地里偷过红薯么?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不学无术整天念叨影子学说这套鬼把戏的小流氓,活生生把巧梅这么漂亮的姑娘给吓成精神失常了。

李神算说得十分肯定,原本巧梅的间隙性精神病完全是可以治疗好的,就因为江小九常常在她面前宣讲那套关于影子的歪理邪说,使她病上加病。这孩子啊,成心搅了人家的婚礼,害巧梅精神病,又破坏村里风水,就是石桥村的害人精。

你说,大晚上的是个正常人能在小石路上晃荡么?他就是常常一个人埋伏在小石路的枝枝桠桠里,专等有人经过,出来吓人好抢别人钱财。吓巧梅的那一回,他才五岁多一点呢,这么小就满肚子坏水了。后来,东村麻婆家的女儿娟娟不也被吓了一回么?西村林木匠的女儿小芳从学校回来不也吓得病了一场么?......这些,除了江小九,还有谁会这么坏心眼的去吓人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石路上都不敢有人单独走,都怕被江小九吓出精神病。不过,江小九无端端担这一污名,并不放在心里,至少那时王二是相信他的。

王二经常夜晚出没在小石路上,一个晚上下来,可打得不少黄鼠狼,第二天一出手,就净赚一笔。但是,他在小石路上碰到江小九的次数并不算多,碰到了,也没有被吓到。所以,关于江小九吓人的传闻他不太相信李神算的说法。

“喂--”王二转头朝江小九的背影远远地喊,“听说陈篾匠又回来了,你知道么?”

江小九怔了怔脚步,没回头,口里答道:“知道!”

4

江小九继续往前走,很快到了小石路的第三个弯。

这时,夜色渐浓,一股股雾气在路上缭绕着。一阵风吹来,小路两旁的树木发出呼呼的嚎叫声,显得阴森恐怖。江小九摸了摸藏在衣袖里的镰刀,定了定神,加快了脚步。他当然知道陈篾匠回来了,不仅如此,他还知道陈篾匠即将要和李神算干一桩大买卖。

半月前,江小九就在小石路上听见了李神算对陈篾匠说的话。那晚,夜很静,月黒风高。他躲在小石路旁边的沟壑里,透过树木的枝桠,他看见李神算鬼鬼崇崇地和陈篾匠说着话。

李神算谨慎地问:“陈篾匠,给你说的事儿,考虑好了么?”

陈篾匠犹豫着说:“我--我昧不了良心害巧梅!”

李神算一脸怒气说:“她现在时好时疯,就是个疯女人!你不想赚钱了?”

陈篾匠沉默了。

李神算继续说:“把她卖到有钱人家,对她不也是好事么?况且,你还能收钱!想想!”

“可她是我妻子!”陈篾匠说得嘴唇有点抖。

“不是给你找了个漂亮娃儿么?”李神算劝道,“等办完这单,我亲自把女娃儿给你领来,你还想怎样?”

“我--”陈篾匠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想再害人了!”

“你个狗蛋!”李神算骂道,“这会儿心软了?人家可看上巧梅了,再说出的钱也不少,你娘个逼这会儿装好人了?”

“你没资格数落我!”陈篾匠怒吼说,“你这个该天杀的!你睡了巧梅害了她孩子,现在还要我把她卖出去,你不是人!”

“你他妈小声点!”李神算上前捶了陈篾匠一拳,接着说,“那孩子是我的,怎么能生?再说我给你的钱还少么,你花钱的时候怎么就不心软?”

陈篾匠哭了,捂着脸许久才说:“我对不起巧梅!都是你,你这个魔鬼!”

“别嚎了!”李神算怒了,“要不是我睡了巧梅,她会嫁给你这个穷光蛋,你就等着打光棍吧,你还得感谢我呢!”

“我呸!”陈篾匠擡头怒视着李神算,“我谢你下十八层地狱!”

李神算这时警惕地说:“陈篾匠,你给我听好了,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要是泄露出去,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你和巧梅生的那孩子快上学了吧,好好挣点钱为孩子,不然哪天那孩子说没就没了!”

陈篾匠一听慌了,忙吼了声:“你敢动我孩子,我跟你拼命!”

“呵呵--”李神算冷笑一声说,“放心,只要你干完这单,我保证你一家老小平平安安,怎样?”

陈篾匠没搭话,愣站着,沉默了。

李神算阴着眼又拍拍陈篾匠的肩膀,说:“半月后,我去你家,咱们把巧梅弄走,听明白了?”

陈篾匠颤着身子,没说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点了点头。

李神算阴森森地笑了。

江小九从一排绿树的间隙纵身一跳,下了小石路的第三个弯,走在一条田埂路上。这条路直通巧梅家。雾气浓厚,地上浮游着冰冷的寒气,江小九不管这些,他一路小跑,向前飞奔。

等到了巧梅家前园不远处,他蹲下身子,双眼朝前打探。这时,铅色的厚云遮了月,周围一片寂静,横在眼前的一条小水沟正潺潺地流着水。江小九端望着,忽然听到巧梅家的房门吱呀一声响,一缕光亮扑出来,接着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闪到光亮里,四下环顾后,又退了回去。江小九的心不禁开始咚咚乱跳,他认出了那黒色影子--正是李神算。

江小九起身,抽出随身携带的镰刀,跃过小水沟,钻进了巧梅家前园旁边的桃树林里。桃树在朦胧的夜色中一片静穆,阴冷的空气里,并无桃花的幽香。江小九隐在一棵桃树下,捏着镰刀,盯着前方。

许久,他看到巧梅家的房门再一次吱呀一声打开,李神算的影子急匆匆从门缝里窜出,后面跟着陈篾匠,陈篾匠背上是巧梅。江小九攥紧了镰刀,看着那光亮中的影子拉得斜长,正朝桃树林旁边逼近。

伴着桃树林里乌鸦一声凄凉的叫声,李神算的影子已近在眼前,江小九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喘息声。此时,镰刀在手里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几乎攥不住,江小九满手是汗,目眩头晕,几乎要栽倒。

等李神算的影子快要走过时,江小九霍地一个闪步蹿过去,只听镰刀呼啦一声圈在了李神算的脖子上,一股腥味儿奇浓的液体喷出来,打在了江小九的脸上,江小九的太阳穴像擂鼓一样咚咚响。

李神算来不及转头,就踉跄两步,一头栽倒在地。江小九将镰刀从影子上拔出,又上前蹭了两下,那光亮中的影子只抖动了几下,便永远沉寂了。

夜幕里传出一声惊叫,陈篾匠丢了巧梅,吓得瘫跪在了地上。江小九提着滴血的镰刀站在陈篾匠面前,盯了他许久,而后才走开了。

他先用镰刀割断了躺在地上的巧梅身上的麻绳,然后又将她嘴里的抹布扯下,完了说了句:“巧梅姐,那影子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巧梅惊恐地闪着双眼,没有说话,她望着江小九,在清冷的雾气里,流下了两行热泪。

这时,从房子里扑出的光亮更大更宽了,江小九手提镰刀向小水沟走去。他站在小水沟边上,看着水面晃动着自己模糊的影子,他冷笑了一声,接着把镰刀扔进了水沟里。

镰刀落水,呼噜一响,溅起几滴细碎的水花,瞬间将他的影子打得破破碎碎。等水面恢复平静后,江小九看到了水里映出几颗星斗,他的影子在星斗的照耀下袅袅而立。

5

江小九当晚从原路折回去,在小石路的第一个弯找到了王二,王二看到他脸上似干未干的血迹,先是惊恐,随即又镇定了下来。

江小九冷冷地说:“我把李神算了结了。”

王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惊慌,而是问道:“有什么打算?”

江小九说:“我肯定也活不成了,只是维护石桥村安全的重任,恐怕后继无人了。”

王二怔了半晌,才开口说:“你要是看得起我,以后就交给我吧。”

江小九听后,眼里闪过一丝感激,复杂而欣慰。他跑上前去,拍了一下王二的肩膀说:“我相信你!”

就这样,江小九与王二匆匆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从那晚开始,在石桥村的小石路上,王二从此不论风吹雨打,他都会维护这条小路上行走的人们的安全。

江小九被捕后,陈篾匠也被捕了,间隔仅一天。而巧梅,自那晚后,再也没有疯过了。

一年后,在石桥村的坟地深处,巧梅好不容易找到江小九的坟墓。

通往坟墓的路上,早已杂草丛生,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坟头上,已生出一篷篷枯草,迎风颤抖着。

巧梅默默跪在坟头前,用力回忆着江小九生前的模样,恍恍惚惚中,她眼前浮现了一个瘦高的男子的脸,正朝她灿烂地微笑着。

巧梅忍不住流泪,流泪,末了,她站起身对着坟头大喊:“江小九,我看见你的影子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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