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裏寫出的一本書(續2)

接上回,秋園帶着孩子(此時已有子恆、之驊、夕瑩三個孩子)搬到了花屋小學去教書,花屋小學原名花屋裏,是一位徐老先生的私宅。搬家的當晚,秋園就給仁受寫了信,想他回來一家團聚;仁受說男人總要做點事,不能靠女人。秋園有些失望,不久,山起臺中學聘仁受去教書,秋園發電報給仁受,佯稱自己有病,仁受火速趕回,就這樣,一家人又團聚在一起了。

因爲在中學教書,仁受一週回一次。每週六傍晚,之驊、夕瑩兩姐妹就結伴去路上接爸爸,常常要爸爸講故事。秋園又有喜了,日漸顯懷。

說說徐老先生家吧,老先生有牛皮癬,時常要撓,他從不串門,總坐在家門口曬太陽聊天。他老婆,人稱徐娭毑(湖南方言,對老年婦女的尊稱)。徐家的長子名正明,身體單薄,讀書也不好,鄉人背後叫他桐油缸(“當地把長得不好看又不會做事的人叫桐油缸,把長得好看但不會做事的叫紅漆馬桶。”),三十幾歲也還沒有老婆。拖了好幾年,終於有個身子單薄的老姑娘願意嫁來。爲了給老婆治病,徐正明賣掉了一部分祖屋,也就是花屋小學所在的房子。

花屋旁邊還住着爺孫倆,四老倌和孫子兵桃。四老倌炒菜只用豬肉在鍋底抹抹,權當油用。其實,爺孫倆有那麼多田,也夠喫的;但四老倌苦日子過慣了,就比較節省,兵桃跟着爺爺頓頓青菜、拌黃瓜,到過年節纔有葷腥可喫 。

兵桃平日裏就負責放牛,白天放牛喫草,晚上就睡在牛欄上方,(“他的牀就做在牛欄上方——用幾根硬樹棍頂着牛欄兩頭的牆壁形成一塊牀板,鋪上稻草,再加一牀爛棉絮”),夏天蚊子多,兵桃就邊抓蚊子邊睡覺;冬天凍得慌,他想了個好主意,靠着牛睡。

兵桃有尿牀的毛病,爲了治這毛病,他竟想出了用繩子捆住的辦法,但是依然不奏效。秋園勸他“別做蠢事了,等你長大就不會尿牀了”。爲了給爺爺翻湖洋田,沒穿褲子的兵桃被牛螞蟥吸了血,嚇得大哭不止,鬧着不給褲子穿就不幹活,衆人都來責備四老倌,不得已,他屈服了。

徐老先生是出了名的吝嗇,好在徐娭毑還算厚道,比如給佃農盛飯,徐老先生就會盛得很少,經常喫不飽;徐娭毑會偷偷送些米和油給佃農以作補償,

娭毑年紀大了,輪到媳婦念梅當家了,她更吝嗇,佃農連菜都沒得喫,只能喫粗鹽拌飯。

不久來了邱子文一家,邱家原本也是小康之家,奈何老父親染了大煙癮,把家敗光了不說,還欠了很多債,不久就過世了,債只有子文來還,讀書人也只好拋下書本,給人做長工。

子文的老婆叫貴嬸,沒多久領來了一個“童養媳”小泉(其實是孃家大嫂親戚的孩子,父親被抓了壯丁,母親得了狂犬病而過世,孤苦伶仃)。她讓小泉和兒子國臣睡一牀,等十六七歲時再讓他倆圓房。

有天下午,小泉覺得肚子很疼,貴嬸以爲是月事,就安慰她;結果換了褲子纔看到,小泉早產下了一個瘦弱的嬰兒。那孩子太小了,(“貴嬸找來子文的一隻舊棉鞋,把細妹子放在棉鞋裏,正合適”)。小泉給孩子起了名,叫人王。出去做事就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口袋裏。

貴嬸有個侄子叫正凱,小時候被日本人弄成了殘廢,也做不了田,就學了個裁縫手藝。他勸貴嬸讓小泉跟着他學裁縫,一年工夫,小泉就把手藝學到手了,接下了正凱的鋪子,而正凱也就活了一年。

長沙動物園的人還曾打探來,要出五百大洋買走人王,小泉死活不答應。爲了人王,小泉死命地做,又非常節省,過了幾年,買了兩畝田。

四八年的中秋節,之驊和夕瑩邊玩邊喫月餅,好不歡樂。誰料到了半夜,夕瑩叫喚着肚子疼,拉了幾次,還鬧着要睡覺,不久,秋園發現孩子大小便失禁了。情況緊急,醫生還沒來。夕瑩就死了。此時已經挺着大肚子的秋園,傷心不已,奮力捶打自己,又恨又氣。夕瑩死的十個小時後,弟弟子恕出生了。仁受給子恕起了小名叫賠三(爲了紀念死去的老三夕瑩)。

轉眼到了四九年,土改來了,因爲楊家無田無屋,劃成了貧民,仁受高興不已。土改分房子,鄉政府分了徐老先生的兩間屋給仁受,但他不肯,幹部只好說那你們自己去看,看中了就分。

最後,仁受在另一個村子看中了幾間,離花屋小學六七裏,又遠又沒有熟人,秋園不情願搬家,可仁受非要搬去。就這樣,一家人到了黃泥衝這裏的新家。鄰居是滿家,分的田地仁受不會種,秋園包過小腳,子恆又在上學,也沒法種,只好包給了滿老倌,滿老倌都是等把自己家的田做完了,纔去做楊家的。基本田地就沒有什麼所出。

還好秋園還在學校教書,一方面靠工資維持家裏生計,另一方面也靠縫縫補補的活計來貼補。

不會做田的仁受,決心卻不減,總避開秋園悄悄下田去做事:在田裏耘禾被螞蟥吸血,擔柴崴了腳,把韭菜當草鏟得乾乾淨淨……

仁受有疝氣,發作時疼的呼天喊地,家人也在旁邊陪着哭,試了很多辦法,都沒有效果。

滿娭毑常來家裏做客,芝麻豆子茶吃了一碗又一碗也捨不得走,還要冠冕堂皇的說來家裏坐坐是看得起他們家。

五二年,子恆讀不起書了,被鄉政府叫去當文書,又報名了志願軍,過了體檢,成了空軍。

秋園趕去拉子恆回家,勸說子恆不要去,要在家裏幫忙顧家。後來又有重工業部招考,也沒走成。

再後來縣裏招老師和醫生,仁受讓子恆去考老師。秋園和子恆一起去參加了考試,結果下來了,子恆考過了,但媽媽落榜了。

子恆被分到西河壩小學做老師,因爲離家太遠,只能寒暑假時候回家。秋園雖然沒考上公辦教師,但因爲小學還缺老師,就又留下教書。

之驊爲了帶弟弟,幫媽媽撐起這個家,就沒有讀書。到晚上或者是下雨天,爸爸就教之驊學認字。

雖然家裏的情況不允許之驊再去讀書,但是她想要學習的願望日益強烈。父親甚至爲此向女兒下跪,還立下毒誓(“仁受突然從竈屋裏出來了。他手上拎了把菜刀,撲通一聲跪在之驊面前,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擱,說:“明年再不送你讀書,你就用這把菜刀把爸爸殺了!” ”)。

過年後不久,秋園叫之驊去賣了鴨毛,買塊寫字用的石板,準備上學。之驊因爲年紀太大,插班到四年級下學期。

讀完四年級,就轉入了完小,去上學要翻過一座山。懂事的之驊自己起牀燒火做飯,早早出門上學;回到家,就出門去找柴、澆菜,再回家炒菜。喫過飯,又和媽媽一起做針線活。缺乏睡眠,又喫不飽,之驊常常頭暈無力,爲了上課不睡着,自己到教室牆後站着聽課。班主任黎老師非常關心之驊,聽了她的境況後,給她換了座位;下雪天,之驊怕鞋子溼掉,脫了鞋赤腳走到學校,黎老師又端來熱水要她暖暖腳;春遊時之驊沒有乾糧餓到低血糖快暈倒,黎老師又給她拿來餅乾和水……黎老師捨不得優秀的之驊離開學校,勸說她要堅持讀完。很快,完小畢業了,之驊離開了學校。

滿娭毑給大兒子富平找了一個老婆,新媳婦過門來什麼嫁妝也沒有,滿老倌和滿娭毑就看她不起;新媳婦進了門,滿娭毑更是擺起架子,把媳婦使喚的前後轉。媳婦春桃捱打捱罵是家常便飯。

春桃懷了孕,生下女兒,沒滿月就下地幹活;也是因爲生了女兒,滿娭毑橫豎不如意,一天罵好幾遍。

五三年土改複查,仁受的舊歷史也被翻出,這下成了舊官吏,人民的敵人。因爲被劃成舊官吏,滿娭毑這下要劃清界限,見到秋園一家的面就開罵。……(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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