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30聽書筆記:什麼色彩適合給《資治通鑑》開篇?

一件藝術品,如果僅僅做到“美”這一步,還不夠好,還需要一些“傳奇”來加持。

所謂傳奇,也可以說是故事、典故,或者文化底蘊。好比一塊古代的玉石印章,材料是罕見的美玉,雕刻是精美的書法,但如果這塊玉石就是卞和發現的和氏璧,後來被秦昭襄王開價使它“價值連城”,被藺相如智勇兼施完璧歸趙,又做了秦朝的傳國玉璽,那麼由這些璀璨傳奇編織出來的身世當然會使這塊玉石印章身價百倍。

藝術的世界總是這樣。就拿衆所周知的《蒙娜·麗莎》來說吧,作爲盧浮宮鎮館三寶之一,它的周圍永遠人頭攢動、水泄不通。但它真的比盧浮宮裏的其他繪畫珍品更好看嗎?顯然不是。假如它當初不曾被盜,不曾一石激起千重浪,牽連出那麼多後來成爲傳奇故事的新聞事件,不曾因爲模特的身份問題引發那麼多腦洞大開的狂想,不曾被現代派藝術家們拿來戲仿和惡搞,它很可能只是盧浮宮裏默默無聞的一幅小畫而已。也許,它的尺寸只要大上一些,就能使光環消失,因爲尺寸大了,盜竊和藏匿的難度就會劇增,當年那名竊賊從一開始就不會打它的主意。

2008年,海德堡大學圖書館裏發現了一份16世紀的檔案,以鐵證給《蒙娜·麗莎》的模特身份蓋棺定論:她是佛羅倫薩商人喬孔達的妻子麗莎。畫的題目確實合理,“蒙娜”是“夫人”的意思,“蒙娜·麗莎”直譯過來就是“麗莎夫人”。按說這份冷冰冰的證據打碎了很多趣味盎然的猜想,因此會減損這幅畫的價值——但並沒有,因爲那些趣味盎然的猜想早已經固化爲《蒙娜·麗莎》附加值的一部分了。

說回我這套書,它的裝幀也有幾分傳奇色彩——傳奇的地方恰恰就是“色彩”。

這就需要感謝郭浩老師。郭浩和李健明兩位老師合著的《中國傳統色》,我引用幾句簡介裏邊的話:“兩位作者查找中日色彩相關文獻400部,嚴謹考據384種中國傳統色名,根據24節氣72物候,在幾十萬件故宮文物中選取應時應節的96件,從文物中提取傳統色。色名與色值兩相對應,互爲考證……”

爲什麼色彩問題也要搞這麼複雜的考證呢?我們只從大處看,色彩問題遠不止是小情小調的審美問題,而是嚴肅宏大的政治問題。一個朝代就像一家大型公司,有自己的一套VI(視覺識別系統)。用漢朝政治家賈誼的話說,改朝換代之後,新興的朝代需要“改正(zhēng)朔,易服色……”簡單講,就是從曆法的起始月和起始日,到服裝的標準色,還有神靈、音律、數字、方位、食物、味道等五花八門的事物,打包換一套新標準,和前朝相區別,以示本朝和前朝不存在承接關係,本朝是上天賦予人間的一個全新時代。

標準到底該怎麼改,背後有一套算法,叫作“五德終始說”。

“五德”就是金、木、水、火、土5種屬性,“終始”就是週而復始。

這套算法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反正跟現實總也合不上拍,所以不管怎麼算,結論都說不圓,而說不圓就會被對手抓到破綻,然後吵翻天,哪派吵贏了就用哪派的標準。如果吵輸了的這一派若干年後死灰復燃,打了一場翻身仗,那就會按他們的算法把先前的標準推翻重來。

“五德終始說”的基本算法無非就是五行相剋。第一個應用這套算法的朝代是秦朝,說自己是水德,以黑色作爲官方標識色。那麼問題來了:水是怎麼和黑色掛鉤的呢?最有可能的答案是:500年前秦文公出獵的時候,水裏出現過一隻黑龍,那就是水德的祥瑞。

這樣一來,我們看秦朝的官服、旌旗,都是以黑色爲主的。但秦朝爲什麼是水德呢?因爲戰國年間,宣揚“五德終始說”的學者給歷史朝代排出了一套完整的五德譜系,周朝是火德,標識色是赤色,那麼能克火的自然是水,取代周朝的秦朝因此就是水德。

等到漢朝建國,我們覺得很奇怪:怎麼大家還穿黑衣服呢?

這大概有3個原因,一是“漢承秦制”,直接實行拿來主義,簡單省心;二是秦朝二世而亡,國祚太短,堂堂水德似乎不能就這麼倉促收場;三是劉邦發現秦朝祭祀青帝、黃帝、炎帝和白帝,4位天帝把青、黃、赤、白4種顏色都佔了,唯獨沒有黑帝,劉邦就把自己當黑帝了。漢朝沿用水德VI雖然也說得通,但到底有點彆扭,所以纔有後來賈誼等人“改正朔,易服色”的提案。

漢朝該用什麼標識色,答案貌似一目瞭然:土克水,漢朝該是土德,標識色就該是土黃色唄。但後來王莽篡漢,又搞了一番很複雜的理論建設,把漢朝重新定爲火德。後來光武中興,就借坡下驢,以火德自居,漢朝被稱爲“炎漢”就是這麼來的。

如果我們僅以“五德終始說”來還原歷朝歷代的色彩,顯然失之粗疏。周代“色尚赤”,赤色,我們很容易簡單理解爲紅色;又因爲秦朝“色尚黑”,所以我們又很容易自動屏蔽在周朝其實很有標識意義的黑色。而在郭浩老師的考證裏有這樣一段話:“周代標識色的兩個大顏色是玄和纁。因爲敬畏天地,玄、纁就成爲第一重要的禮服顏色,上玄下纁的衣裳(cháng)色彩搭配是周代服色制度的頂層設計。男性服色:自天子往下,諸侯、大夫、士在祭祀和婚禮時都是上衣爲玄色、下裳爲纁色。”

那麼,玄色和纁色的搭配到底是什麼樣呢?——就是我這套新書的樣子。我跟你聊它的色彩和裝幀的風格,其實也就是我講《資治通鑑》的風格。沒有什麼歷史是孤立的,它是古代史,也是當代史;它是物質史,也是觀念史。我讀《資治通鑑》,不是讀一本書,而是讓成百上千本書相互映照、彼此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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