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失獨之殤


“我兒子數學成績是全年級第一,在班上卻只排了第五名,真不曉得他是怎麼考的。劉老師還把我找了去談話。誒,這個劉老師還教過你兒子呢!”

正當貝貝媽用一點遺憾的高興口氣誇自己的兒子的時候,旁邊一位50來歲的女人,落寞的臉上強裝着難看的笑臉迴應着。貝貝媽的男人注意到了這點,連忙用手碰了一下貝貝媽,打斷了她的話。

貝貝媽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麼,趕緊說,“看我,只顧着說話了,家裏還有一堆事沒做呢。我們家這位先生就是個甩手掌櫃,沒有我,哪還有這個家。走了走了。”

兩口子把這個女人給丟在了一邊,轉身就走,臨了,還來了這麼一句,“你兒子要還在,早就大學畢業了吧!”。接着,又誇起了自己的兒子,“劉老師說我們家貝貝特聰明,就是有點貪玩。以後考大學穩穩當當的。”

貝貝媽兩口子走了。這個被晾在一邊的女人僵在原地,一言不發,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個女人就是軒軒媽。雖說50來歲了,但還算保養得好,尤其愛跳廣場舞,身材並沒有發生什麼大的變化。只不過,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個內心苦澀的女人。

年輕的時候,她是個漂亮的陽光女孩。愛唱歌、愛跳舞。特別愛熱鬧。在單位被許多男孩子追求。幾年後,她戀愛了。也是蠻幸福的一對。只不過,背後總有人議論,也不看好他們。其原因就兩個。一是他兩沒有夫妻相。言下之意,就是他倆的長相不怎麼般配。另一個是他倆同姓。這在一般老百姓的眼中好像有點犯忌。

當初,軒軒媽父母反對女兒跟男孩子戀愛。特別是她媽媽,很不待見男孩子。她媽媽說,“老祖宗留下話,同門同宗不要開親,否則對後代不利。那些親上加親的事,說起來好聽,其實後患無窮。”

軒軒媽說:“媽,您那是老黃曆了。老祖宗的話也不是全對。古時候,人口少,交往不方便,同門同宗開親確實不利於後代。現在十幾億人了,同姓結婚早就不是什麼稀罕事了。”

“周圍有這麼多好的男孩子你不找,偏偏要找他。同姓不說,長相和你一點也不般配。”

“長相又不能當飯喫。我就圖他人好,做的飯菜好喫。還特別關心人。”

就這樣,不管父母怎麼反對,軒軒媽最終還是和那男孩子結婚了,過上了自己的幸福生活。結婚兩年後,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取名童方軒,小名軒軒。

因爲兒子的到來,這個三口之家就更增添了歡樂。軒軒就像是一粒鈕釦,將這個家庭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軒軒特別聽話,尤其愛聽媽媽給他講故事。大一點的時候,軒軒還能對故事提出自己的看法。有一次,媽媽給軒軒講了一個月球車的故事。

媽媽說:“月球車特別漂亮。四個驅動輪不光可以前後驅動,還能夠變形爲兩條腿。遇到深溝,它可以像人一樣走路,輕盈地跨過去。”

媽媽又說:“月球車可聰明瞭。它可以做好多好多事,然後把它的發現即時傳給地球人。”

軒軒問到:“月球車遇到了嫦娥美女嗎?還有那個大帥哥吳剛?”

媽媽說:“他們兩個啊,也很忙。”兒子的問題不大好回答,可軒軒媽也特別智慧,說:“他們兩個啊,一個要繡春江花月夜,一個要釀月宮桂花酒……”

軒軒:“媽媽,你是不是說,月亮很大,月球車和嫦娥美女、大帥哥吳剛他們都要忙自己的事情,沒時間串門?”

媽媽笑吟吟地說:“對呀!”

軒軒陷入沉思,隨後,又看着媽媽的眼睛,然後說到,“嫦娥美女和大帥哥吳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去的月亮,早就成神仙了。其實是個神話故事。將來,我也要當宇航員,到月亮上去。”

軒軒的聰明體現在讀書上,就是成績好,常常是班級前兩名。特別是寫的小作文,幾乎每次老師都要在班上拿出來讀。

軒軒的閱讀毫不誇張地說,總是超前的。還在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軒軒就在讀一些古典名著,還特別喜歡讀名家的散文。所以,到了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他已不侷限於寫作文,而是開始有意識地寫散文了。

他爸爸媽媽所在單位有一份企業報,幾次嘗試後,軒軒的散文開始隨着這份報紙走進數千職工的家。軒軒開始有了一點小小的“名氣”。

可不曾想,這時軒軒突然生病了。一天早晨,軒軒感到頭暈頭痛。後來,頭痛越來越頻繁。在職工醫院也沒檢查出什麼來。不久,在一次上課的時候,軒軒突然嘔吐。軒軒媽趕緊帶着兒子去市裏醫院檢查,結果讓人始料不及。是長了腦瘤。而且,長瘤子的位置很敏感。這下急壞了軒軒的爸爸媽媽。醫院經過評估,認爲必須要儘快手術,儘管風險較大。

看着媽媽臉上掛着淚痕,軒軒懂事地說:“媽媽,我不怕!我能挺住。”

在進手術室前,軒軒拉着媽媽的手,說:“媽媽,你等着我。”軒軒又看了看不遠處跟醫生交流的爸爸,又說:“媽媽,爸爸也哭了,你去勸勸爸爸。我會好起來的。”

四個小時左右,軒軒從手術室出來了。醫生說,孩子的腦瘤並不大,但位置敏感。手術是成功的。只不過可能存在復發的可能。半個月後,軒軒出院了。又休息了10天,軒軒堅持要去上課。

三個月後,媽媽帶着軒軒去醫院複查,情況還比較樂觀。原以爲應該就這樣好起來的。沒想到半年後,類似的症狀再次出現。住院後發現,軒軒腦部出現了少量積水。醫院採取措施進行了積極治療。軒軒的病情一度緩解,甚至還出院上了幾天課。

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軒軒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幾乎到了瀕危的境地。軒軒媽看着病牀上的兒子,雖然強打着精神,但實際上已處於崩潰的邊緣。軒軒爸整天像霜打的茄子,卻也要在兒子面前強裝沒事人樣。

這天,軒軒從昏睡中醒來,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他告訴媽媽,夢見自己登上了月亮,還喝了點大帥哥吳剛捧出的桂花酒。

看着醒過來的兒子,軒軒媽很高興 ,問兒子:“兒子,想喫點什麼?”

軒軒:“媽,我想喫餛飩。那種放了蝦仁的。”

軒軒媽:“好。媽媽馬上去給你做。”

大約一個多小時,軒軒媽回到了醫院。在病室護士站,主治醫生叫住了軒軒媽。醫生很明白地告訴軒軒媽,病人的時間不多了,要她有思想準備。

軒軒媽一下子就懵了,手裏端着的餛飩差點掉到了地上,幸虧被醫生扶住。

軒軒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進兒子病房的。她強打起精神,給兒子喂餛飩。

軒軒:“媽媽,你太累了,還是我自己喫吧。”說着,軒軒從媽媽手中接過調羹,自己吃了一顆餛飩。再想喫,手發軟了。

軒軒媽從兒子手裏把調羹拿了過來說:“兒子,還是媽媽餵你喫吧!”

此刻的軒軒,已經沒有剛醒來那麼有氣力了,但還是堅持着。最終也沒能喫完餛飩,就又陷入了昏睡中。

過了一會兒,軒軒微微睜開眼睛,對媽媽說:“媽媽,再給我講一個我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吧。”

軒軒媽強忍着淚水,緩緩講起來那個月球車的故事,“月球車特別漂亮。四個驅動輪不光可以前後驅動,還能夠變形爲兩條腿。遇到深溝,它可以像人一樣走路,輕盈地跨過去。”

媽媽說:“月球車可聰明瞭。它可以做好多好多事,然後把它的發現即時傳給地球人。”

媽媽又說:“嫦娥美女和大帥哥吳剛都很忙,一個要繡春江花月夜,一個要釀月宮桂花酒……”

單位同事得知消息後,趕去醫院看望。這天下午五點來鍾,軒軒終究沒能熬過去,在爸爸的懷抱中去世了。軒軒媽幾乎暈厥過去。

處理完軒軒的後事,軒軒媽兩夫妻承受着喪子的痛苦,回到了家裏。兩人看着兒子空蕩蕩的房間,再也忍不住。軒軒爸坐到沙發上,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腿之間,雙手不停地捶打自己的頭。軒軒媽撲倒在兒子的牀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第二天早上,身心俱疲的軒軒爸,走進兒子的房間,看見妻子蜷縮在牀上,頭歪在一邊,臉色十分難看。軒軒爸推了一下妻子,沒想到妻子沒有任何反應。把軒軒爸爸嚇得不輕。軒軒爸又推了幾下,這才聽到妻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隨後,軒軒媽睜開浮腫的雙眼,看了看丈夫,一下子抱住丈夫,又大哭起來。

軒軒爸對妻子說:“別哭了。兒子走了,你可不能倒下。身子骨要緊。我去給你做早餐。”

之後的時間裏,軒軒媽常常一個人坐在兒子的房間裏要麼低聲哭泣,要麼發呆。兒子的房間倒是保持着兒子在家最後一天的樣子。電腦一直沒有關,敲一下鍵盤,電腦就被喚醒,一篇剛開了個頭的散文赫然在目。散文的標題是《在秋天的陽光下》。寫的是一家三口去公園遊玩的感悟。

軒軒爸爸媽媽一個來月沒去上班。當他們再次出現在同事們面前時,同事們驚訝地發現,這夫妻倆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特別是軒軒媽,從此就沒有看到過她的笑。鄰居們也反映,常常聽到軒軒媽的哭泣聲。軒軒爸則常常一身酒氣。

“失獨”這樣殘酷的現實,就這樣降臨在這個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隨着時間的推移,夫妻倆之間的情感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兩人雖然還睡在同一牀上,但軒軒媽媽獨自裹着一牀被子睡。甚至不願意讓丈夫碰一下自己。而軒軒爸在家裏變得十分沉默。只要看到妻子哭泣,就會用手不停地捶打自己的頭。在少之又少的溝通中,軒軒媽更是冷漠不已。

她常對丈夫說一句話,“你不要自責好不好?都是我的錯。當年家人朋友同事都說我們是同姓,最好不要結婚。可我就是不聽。”軒軒媽在這裏已經把同姓結婚帶來孩子的不幸認爲是確定無疑的了。

軒軒爸則說,“不是你講的那樣。我自責,是我對軒軒的病情大意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儘快從痛苦中走出來。我們總不能就這樣要死不活的生活下去吧?你看到沒有,我們之間越來越陌生了。這是在懲罰我,還是在懲罰我們?”

軒軒媽說:“兒子死了,我也死了。對於一個死了的人,你不能對我要求什麼。”

軒軒爸知道,妻子一時還無法接受失去兒子這一殘酷的事實。想着還要生活和工作,自己在努力從痛苦中走出來。同時,他也想幫助妻子從痛苦中走出來。可妻子的狀態讓他焦急。有時用了心思給妻子做了她喜歡喫的菜,可妻子根本就沒有胃口。軒軒爸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有女同事抱着關心的態度與軒軒媽交心,一邊開導她,一邊還試探地問她有沒有想過再生一個。

軒軒媽說:“還生什麼呀。我們都已經不是當年了。再說,我現在特拒絕我老公。兒子屍骨未寒,他就想着那事。這男人怎麼這麼冷血!”

“當年我們響應號召,只生一個好。哪會想到有今天?兒子死了。從那天起,其實,我也死了。我現在是過一天算一天,其他的事沒心思去想,也沒有精力去想了。”

“我跟你說吧。現在我們兩口子就是在搭夥過日子。他痛苦,我也痛苦。我們都陷入了失去兒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我現在最怕聽到別人在我面前講他們孩子的事。所以,我只能遠遠地躲開大家。”

“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沒辦法。我現在不敢停下來。只要停下來我就會想我兒子,我就會失控。”

“大家都說我不會笑了。就連跳廣場舞的時候也不笑。沒有兒子在身邊,笑,還有什麼意義!”

“我想要做一個母親。我想要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可這一切全都在我兒子去世的那一刻化爲了泡影。都沒有了,全都沒有了。”

軒軒去世了,“鈕釦”沒有了,對這個曾經幸福的三口之家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失獨”,就是對這一現象最真實、最現實的描述。有的家庭從此解體,有的家庭陷入死寂。更多這樣的家庭在經過漫長時間的沖淡後,看似恢復了平靜,但心底裏那份痛完全不能觸碰,否則,會一發不可收拾。

這不,軒軒媽剛剛跳完廣場舞回來,在樓棟前遇到了貝貝媽。貝貝媽幾句有意無意的話,猛然間戳中了軒軒媽的痛處。這麼些年來,軒軒媽覺得自己應該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了,可沒想到,貝貝媽幾句話,還是讓自己難以釋懷。回到家裏後,看着丈夫在擺弄自己的門球杆,突然之間陷入歇斯底里。

她衝進洗漱間,拿起拖把,瘋狂地亂打一通。當丈夫跑過來制止時,她又對着丈夫又踢又咬。嘴裏還不停地喊着,“我要兒子。還我兒子來。”

……

半年後,單位給軒軒媽辦理了病退手續,併到精神病院去看望她。這時的軒軒媽,精神好多了,也認出了來看望她的領導和同事。高興地說:“劉主任,謝謝你幫我辦好了病退手續。曹姐,你也來看我,我太高興了。”

看着軒軒媽恢復得不錯,大家自然很高興。正聊呢,軒軒媽突然來了一句,“我兒子就要考大學了,我一定要請你們喝酒。劉主任、曹姐,你們一定要來啊!”

一行人面面相覷,隨口應付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了這家精神病院。

再後來,這個小家庭已處於實際解體的狀態。軒軒媽從精神病院出來後,跟母親住在了一起。軒軒爸據說多數時間在自己的老家,每天釣魚、種菜打發時間。即便是回來了,夫妻倆也如同陌路一般。他們之間沒有恨,只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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