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內外慄老太

1

慄老太一進家門,看到門口放着的衣服,親熱地喊,“梅心,你來了?”“阿姨,我來了,叔叔剛走,去幼兒園接小爽了。”四十歲的小時工梅心爽快地答應。“我知道,今天是週五,小寶要過來住一夜。”慄老太邊說邊往裏屋走。

梅心,是兒子家的小時工,兒媳讓她每週五下午給慄老太家打掃一次衛生。梅心是一個勤快人,幹活麻利,性格隨和,愛說愛笑,時間長了,處得跟家人一樣。

“阿姨,叔叔說您生氣了,不搭理他了,是嗎?叔叔說您嫌他罵人。”慄老太笑了,“他跟你說了?”“說了,叔叔可能真罵您了,看起來他很懊惱,”梅心說,“阿姨,叔叔脾氣急,您脾氣好,讓着他,是對的,但他罵你時,您也可以罵他呀,您不能老不吭聲,讓他罵習慣了。我媽以前也是這樣,任憑我爸吵罵,現在我媽也不這樣了,吵我爸,罵我爸,罵得我爸老老實實的。我媽的觀點就是,都活到這個歲數了,再喫氣,憋屈。”慄老太笑了,笑得有點苦澀,因爲慄老太老實,光會生氣,不會罵人,實在氣不過了,就大聲嚷:“強大的遺傳基因!”

“梅心,你叔叔人挺好,對家庭、對老婆孩子很負責任,省喫儉用過日子,這點沒得說。捫心自問,他屬於好男人,因爲他沒有其他壞毛病,就是過於節儉,太摳,脾氣暴躁,性格粗野,說話生硬,還愛罵人。比如,我扔點破東西,都得偷着,如果讓他看見,不是吵,就是罵。有時候我偷着仍掉的爛蘋果、爛梨,被他看見,邊吵邊罵邊從垃圾桶裏撿回來,用刀把爛的地方挖去,留着沒爛的地方喫。我告訴他,沒爛的地方也不能喫,吃了一樣有害,他就罵我吃了幾頓飽飯撐的,不知道姓啥叫啥了,等等。

“但他對孩子們好,捨得花錢,孩子們買車買房,我說給多少,就給多少,從不打折扣。上次孩子們置換房子時,我們兩個的存款都清零了,他也毫不猶豫,憑這一點,我服他,對他身上的毛病,也就忍了。

“昨天上午,因爲燃氣竈架子上被碰掉的一個齒,我以爲他說不要了,就扔掉了,他回來沒找到,就氣哼哼地呵斥我,指着我破口大罵,你媽了B,準是你扔掉了,你媽了B,就知道仍東西!我聽後頭都炸了,腦袋特別難受,所以從昨天到現在我沒有理他。”

多年來,慄老太最受不了的就是老伴的吵吵鬧鬧,罵罵咧咧,更受不了他當着外人的面呵斥自己,這是她婚姻中的痛,也是她生活中的苦。

多年來,她想逃避,也想離開,甚至想過離婚,但終究也沒有離,因爲孩子,慄老太無論如何都要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也讓這個家在外人眼裏,是幸福美滿的。

如今,兒子兒媳工作生活都很好,兩個小孫女也很棒,大的上小學五年級,小的明年也要上小學了。家中顧着小時工,再不需要自己幫忙了,兒子兒媳還老想着照顧自己和老伴。這種情況下,自己還需要繼續遷就他嗎?都七十歲了,遷就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多則十年二十年,少則一年,一個月,或者幾天?對自己來說,在世的時間越來越短,也愈加珍貴,何不解脫自己,過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呢?哪怕幾年,幾個月,幾天也行。

好久了,這個問題都在慄老太的頭腦裏糾纏,反芻,折騰。她時而下定決心走出圍城,時而又覺得背後有人指指點點,“這個老太婆喫飽了撐的,不錯的老伴,不錯的房子,不錯的退休費,還鬧離婚,真不知道丟人多少錢一斤,等等。”出門老覺得熟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三道四,難聽的話語直捅脊背。

2

這天下午,慄老太像往常一樣,做完鍼灸,到附近公園散步。她習慣性尋找綠色,綠色的草兒,綠色的樹葉,因爲綠色養眼,她特別注意這點。可今天進入眼簾的卻是黃色,金黃色的銀杏樹林,金黃色的銀杏樹葉,枯黃的楊樹葉、柳樹葉、槐樹葉,和其它一些樹葉,摻雜着些許枯草,鋪滿地面。

“哦,暮秋了,冬天就要來了!冬去春來,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歲月真的很無情,無情到一晃就是七十年。人活七十古來稀,都這個年紀了,還離婚嗎?”慄老太自問自答,“離吧,幾十年了,在這個圍城裏,過着忍耐憋屈的日子,夠了,真的夠了!出去吧,放飛自己,過幾天自己想要的生活。”慄老太邊走邊叨咕,不知不覺進了家門。回到家裏,他不理老伴,老伴也不理她,繼續冷戰。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慄老太起的很早,習慣性拉開窗簾:“啊,下雪了!”地上白了,樹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不大不小的雪花還在飄飄揚揚,瀰漫天空,包裹着些許黃、些許綠、些許紅的樹木和花草,很優雅,很壯觀,很美!

慄老太忍不住打開窗戶,想欣賞一下外面的美景,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剛一開窗,一股涼風襲來,不禁打了個寒顫,急忙把窗戶關上。

寒冷的空氣如不速之客,搶先鑽進屋子,衝進慄老太的鼻腔和大腦,使慄老太大腦爲之一振,清醒了許多,她隨即做了一個決定:離婚!

她馬上寫了離婚協議書,內容很簡單:(1)因性格不合,慄敏自願與張強離婚。(2)房子歸張強,慄敏不要。(3)慄敏只拿自己名下的存款、工資卡、日用品和衣服。

晚飯後,慄老太輕輕地坐到沙發上,平和地跟正在看電視的老伴說:“張強,跟你商量件事。”“嗯,說。”老伴心不在焉地回。“咱們離婚吧!”老伴從沙發上彈跳起來,大聲吼道:“什麼?離婚?你瘋了嗎?都多大歲數了,還鬧離婚?喫飽了撐的!”老伴大喘幾口粗氣,繼續咆哮:“誰家兩口不吵架,不鬧彆扭,鬧彆扭就離婚,你不嫌丟人啊,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老伴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氣得臉都青了:“我哪裏對不住你?我是盜竊了還是嫖娼了?這個家哪裏對不住你?缺你吃了還是少你喝了?讓你無房住了,還是無車坐了?你…….你……你喫飽了撐的!”

慄老太靜靜地看着老伴,等他吼得差不多了,悄悄地走了,走進自己的房間,輕輕鎖上門,上牀睡了。她怎麼能睡得着?輾轉反側,咀嚼着老伴的話語,但她沒有改變主意。也許,一個老實人做出的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幾天後,慄老太把離婚協議書交給了老伴。老伴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離婚協議書,無奈地搖頭,嘆氣,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也許是慄老太的堅持刺激了老伴,也許是老伴反芻到自己在婚姻中的暴戾行爲,深深傷害了妻子。十天後,他們辦理了離婚。

離婚後,慄老太拉着自己中等大小的旅行箱,乘坐南方航空公司的航班,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3

乘飛機、坐火車、轉大巴,到了雲南古風小鎮。慄老太一下車,就看見了接站的蘇媛老兩口。蘇媛牽着慄老太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後看看,審視一通,大聲地說:“老了,老了,蒼白的頭髮,縮小了的個子,真不是當年那個纖細漂亮的小姑娘啦!”慄老太緊緊擁抱着十幾年沒有見面的老同學、好朋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一通親熱之後,蘇媛牽着慄老太的手,向鎮子的家走去。蘇媛的老伴拉着行李箱跟在後面。

蘇媛和慄敏是高中同桌同學,高二下學期,蘇媛隨父母工作調動,轉學到了雲南,在雲南參加工作。恢復高考後,她考入雲南師範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副教授退休。蘇媛的老伴冷俊峯是國家公務員,副廳級退休。老兩口有一個女兒,美國哈佛大學醫學博士,丈夫是美籍華裔同學,現定居美國。他們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在美國讀小學。

蘇媛老兩口退休後就住在鎮子上。鎮子是老伴冷俊峯的祖籍,他的祖輩生於斯長於斯故於斯。父親臨終前叮囑兒子,不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要想辦法保住小院,因爲這個小院來之不易,是祖輩人千辛萬苦掙下的。在父親的心裏,小院如同血脈傳承,非常貴重。冷俊峯是孝子,牢記父親的叮囑,一直精心打理着小院。老兩口退休後離開了省城,住到了父親留給他的這個小院。他們也去看望女兒,大約每年一半時間在小鎮,一半時間在美國。去美國的時候,就拜託鄰居幫忙照應小院。這次慄敏跟蘇媛聯繫,想到南方找一個空氣新鮮、環境幽靜的小山村居住,蘇媛就建議慄敏先到她這裏看看,如果喜歡,就住到這裏,暫住也行,常住更好。如果不喜歡,另找它地。慄敏當然喜歡,就直奔蘇媛來了。

說是小院,實際不小,很漂亮的中等院落,北房5間,東西廂房各5間,南面是菜園和花園。北方的暮秋已有些寒冷,而這雲南邊陲,還是鮮花盛開的季節。

房子石頭根基很高,青磚灰瓦,前面都有很寬的長廊,長廊頂上雕刻着水鳥畫,古色古味,帶着歷史的厚重。

進到北房,放下行李,冷俊峯邁開長腿到廚房忙活,蘇媛則侍候慄老太洗漱、落座,之後問慄敏,“喝點什麼,咖啡,還是茶?我這裏有上等的咖啡和西湖龍井。”“西湖龍井吧。”慄敏毫不客氣地選擇。

慄敏沒有急着喝茶,而是踱着步子參觀房內,之後感慨地說:“蘇媛,這房子好寬敞,好漂亮啊!”蘇媛回答:“房子是俊峯祖上的產業,俊峯出身書香門第,祖上有人在京城當官,聽說官至二品,後因皇室內亂,牽扯落難,被髮配到這邊陲小鎮,蓋了這個院落。實際這樣的院落共有三處,文革中被沒收,後落實政策,政府只還給了這一個院落,另兩個院落,政府按市場價購買了。之後,俊峯的父親對房子進行了大修,但主體結構沒變,古風故貌得以保存。俊峯是冷家的獨苗,繼承了此房。俊峯父親把房子看得比命都重,千囑咐,萬叮嚀,讓俊峯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這個院落。”

說活間,俊峯在廚房裏大喊,“開飯嘍!”“俊峯領導真麻利,這會功夫就做好飯了?”慄敏讚歎地問。“有兩個菜是早做好的,加加熱就行,另外再做幾個蔬菜,很快。不過俊峯做飯確實既麻利又好喫,他專門學過烹飪,你慢慢品嚐他的手藝吧。”蘇媛自豪地說。

廚房是開放式,與餐廳隔一個吧檯。一個配六把椅子大小的圓形餐桌,餐桌和椅子都是深紅色純紅木,餐桌後面的北牆是兩組酒櫃,酒櫃和餐桌餐椅同質同色,三面牆壁是精緻的風景畫鏡框。整個餐廳讓人感覺簡約優雅又大氣。慄敏心中自語,“真是上等人的居家啊!”

六菜一湯,擺滿餐桌。“好豐盛啊!雞鴨魚肉、新鮮蔬菜,色香味俱全,我口水都流出來了!”慄敏帶着饞饞的樣子說。

“先別誇,嚐嚐再說,”俊峯首先舉起高腳杯,“歡迎北京來的貴客慄敏女士,乾杯!”“砰”,三個高腳杯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快,嚐嚐俊峯同志做的獅子頭,很好喫的。”蘇媛催促着。

慄敏夾了一塊放到嘴裏,細細咀嚼,香香軟軟的,“味道真好,我們的俊峯領導手藝真不錯!”“那是當然,爲了照顧好蘇媛同志的生活,我專門拜師學藝,烹飪技術比大師傅差不多少。”俊峯看着蘇媛,深情地說。“是啊,退休後,他專門跟大師傅學過做菜,他喜歡做菜,也喜歡種菜。”蘇媛用眼神迴應着俊峯,繼續說:“來,嚐嚐帶魚,紅燒帶魚也是俊峯的拿手菜。”慄敏趕緊夾一塊放到嘴裏,“嗯,這帶魚口感很好,有點魚罐頭的味道,”慄敏很解饞的樣子說,“蘇媛,你真有福氣,不用動手,就喫到大師傅的手藝。”俊峯趕忙端起酒杯,“謝謝誇獎,謝謝誇獎,乾杯!”大家同碰同飲,又一大口。

慄敏站直身子,舉起酒杯,“我借花獻佛,敬你們老兩口,感謝你們的熱情歡迎和盛情款待,乾杯!”高腳酒杯一碰,美酒滋溜一聲,進入口腔,滑入食道,滋潤着慄敏激動的心田。

慄敏剛要開口,俊峯搶先一步,“慄敏,不要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你不知道,這些年蘇媛沒少唸叨你,她說,那時你學習好,她學習差,你經常幫她輔導功課,特別是數學,你沒少爲她下功夫,有時數學考試,你還給她遞紙條,幫她作弊。”聽到這裏,慄敏禁不住噗嗤一笑,剛夾起的紅燒肉又滑落下去。

“俊峯,不帶這麼偏袒老婆的,蘇媛只是數學稍差一點,但她的文科絕對厲害,作文經常被老師當範文讀,也經常刊登在校刊上。古文更棒,背誦、解疑,無人能比,也無人敢比,”慄敏不由自主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接着說:“她經常幫我輔導古文,我古文不好,一讀之乎者也,我就頭大,如果當時沒有蘇媛幫忙,我恐怕次次考試都不及格。”慄敏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繼續感言,“要說感謝,也得我先感謝蘇媛纔對。”

蘇媛坐不住了:“別吹我了,如果不是你費心費力地輔導,考試給我遞紙條,我的數學能及格嗎?來,咱兩乾一杯!”兩人碰杯,各喝一大口。酒喝得有點急,兩人臉頰都有點緋紅。

旁觀者冷俊峯,靜靜地看着兩個好友謙虛、吹捧、微醺的樣子,笑了,笑得沉穩深情。他心中思忖,“世上最珍貴的不是金錢,而是情感!”

“蘇媛,叔叔阿姨怎麼走得那麼早啊?他們得的什麼病啊?”晚上休息時,睡一張牀的慄敏終於憋不住了,問出了幾天來想問又不敢問的話題,她怕觸及蘇媛的傷感,幾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可是她太思念叔叔阿姨了,總想知道老人去世的病因。

“我爸是夜裏出診,車禍死的,死時剛52歲,”蘇媛停頓了一下,接着說,“我爸走後,我媽受不了這突然的打擊,整天鬱鬱寡歡,得了肺癌,艱難地活到60歲,尋我爸去了。”

屋子寂靜,空氣凝重。

慄敏從牀頭櫃的盒子裏抽了兩張紙巾,自己一張,遞給蘇媛一張,心情沉重地說:“叔叔阿姨對我那麼好,拿我當親閨女,我卻沒能見老人最後一面,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我也沒有陪伴在你的身邊。”

“那時通訊工具不便,僅有的書信往來,又因幾易搬家予以中斷,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說到這裏,蘇媛撫摸一下慄敏的手,繼續說:“父親突然離世,我和母親猝不及防,當時感覺天塌地陷,死的心都有,多虧俊峯不離左右,精心照顧,我和母親才得以度過難關。不過,母親走時,已病了很久,我已有思想準備,心理承受能力也強多了,雖然也是傷感不捨,但畢竟比父親走時好多了。”蘇媛安慰慄敏。

慄敏緊緊抓住蘇媛的手,輕輕地說:“多年了,叔叔阿姨慈祥的面容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喜歡叔叔,更懷念阿姨的懷抱,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如果沒有阿姨的關心、安慰和鼓勵,我不可能活下來,更不可能完成高中學業,叔叔阿姨對我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難忘!”

“慄敏,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咱不說那些了,咱們能夠再次重逢,相互擁有,還應該感謝那年的高中同學會,感謝那些組織的同學們,他們千方百計把分散在五湖四海的同學們尋找在一起,很不容易。也幸虧那次咱兩都參加了,要不然,至今也聯繫不上。”蘇媛眼圈紅紅地說。“是啊,如果一直聯繫不上,咱們只能遙望星空,苦苦思念了。”慄敏深情地說。

幾天來,蘇媛帶着慄敏熟悉周邊環境,認識周圍鄰居,也認識了相隔不遠的派出所工作人員,並拜託他們照顧好友。

一週後,蘇媛和冷俊峯由白雲機場乘機,轉乘國際航班到大洋彼岸,去美國看望女兒一家。

慄敏,目送飛機滑翔,上升,衝入雲霄。她心中默唸:“中國,美國,地球兩端,多麼遙遠,半年以後,才能再見!”

4

慄老太生活很有規律,天矇矇亮起牀,先收拾花園,再收拾菜園。花園裏有玫瑰、月季、菊花、蘭花,還有些草本植物。她雖不善擺弄花,但她喜歡花,並且這些日子俊峯教了她不少修剪花草的知識,她已會侍弄這些花花草草了。她知道哪些花喜水,哪些花不喜水,酌情而澆。在她的侍奉下,花兒爭相鬥豔,好看極了。

擺弄菜園,可是慄老太的拿手本領。在山東老家上班時,住的是平房,平房前面是寬敞的空地,家家戶戶都把屬於自己房前的那塊地種成菜園,慄老太也有一個小菜園。菜園裏種着茄子、辣椒、黃瓜、西紅柿等。蔬菜靠喝水,只要澆上水,地裏不缺肥,都會長勢很好,收穫很多。那時慄老太種的蔬菜吃不了,經常送人。有一年,她種的黃瓜長了很長一根,足有慄老太一隻胳膊長,大家都去參觀,慄老太沒捨得喫,送給了院裏退休的李長老。

現在種菜方便多了,院子裏就有自來水,接上管子就行,並且,南方空氣溼潤,雨水也多,用不着澆多少水,也不累。慄老太澆完菜,總愛蹲在地邊,傾聽着菜苗“咔咔”的長聲,那種喜悅在心中升騰,似又回到了年輕時種菜的快樂時光。

慄老太種的蔬菜,根本吃不了,大部分分給附近的村民,村民也把自己的稀罕物送給慄老太,大家相處甚好。當然,慄老太心中明白,這種被歡迎被照顧的結果,是因爲蘇媛老兩口臨走之前對村民的交代,也因爲蘇媛老兩口在村民中威望很高,還有俊峯的祖輩恩惠於這方百姓,方圓幾百裏的百姓都知道冷家,敬重冷家,高看冷家。

收拾完花園菜園,天已大亮,慄老太會圍着鎮子散步。這是個不大不小的鎮子,東西長,南北寬,從東到西是一條筆直的柏油小馬路,雙行車道的寬度。這條小馬路直通永平縣城,距離永平縣城大約100華里。馬路兩邊是商鋪和餐館,所有商鋪都是同質同色的木質大門,有點古色古味的漂亮。除去這條主路之外,其餘就是小巷子。巷子有筆直的,有彎曲的,但都是乾淨整潔的。

百姓的院落雖大小不同,但顏色統一,都是灰白色,遠遠望去,十分整潔。聽不到狗的吠聲,因爲這裏不允許養狗,養雞養貓的有,但都圈在自己家院裏。

鎮子不光環境整潔,社會秩序也好,看不見打架鬥毆的,聽不見罵罵咧咧的,整個鎮子秩序井然,百姓安然。原來這個鎮子是縣裏的衛生文明鎮,派出所的民警也是縣裏的精英,所長是一位50多歲的老民警,警察世家,工作經驗豐富,當地百姓都喜歡稱他老李頭。

兩個多月了,慄老太在這裏生活得自得、安然,結交了許多老姐妹,她和這些姐妹們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快樂。

某天午睡後,五個70多歲的老太太相約到對面山腳下接泉水。路途不遠,漫步半個小時。老太太們把水壺接滿,坐在乾淨的石頭上聊天,時而聊這個,時而聊那個,什麼都聊,聊到開心時,開懷大笑。

“我16歲出嫁,17歲有了老大,之後隔兩年一個,隔兩年一個,28歲生日時生了第六個孩子,一天到晚累得腰痠腿疼,可我那沒出息的男人還天天夜裏折騰我。一個大火炕上睡着六個孩子,生怕哪一個孩子醒了看見,嚇得我不敢吭聲,也不敢動彈,任憑他折騰,哪裏像現在電視裏的年輕人一樣,還恣得哼哼哈哈的亂喊亂叫。”快嘴快舌的張嫂首先打開局面。

“我結婚的頭天夜裏,上半夜兩人誰都沒敢動,因爲怕聽牆根的,下半夜他可就憋不住了,把我的衣服扒光,打着手電筒照我,渾身上下地照,羞死我了。”劉嫂陷入了初婚的回憶。“之後呢,之後是不是就舒服了,離不開他了?”年紀最小的王翠花逗趣地說。“你不也一樣嗎?還說我,誰不是過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沒完沒了地要啊要的。”劉嫂嘻嘻哈哈地反駁。

80多歲的王大姐也被感染,樂呵呵地加入到聊天的隊伍:“我和我那個死鬼,在這方面都傻,第一次不懂,怎麼也折騰不進去,兩人累得滿頭大汗,死鬼邊着急邊說,這從哪裏進啊?怎麼進不去啊?我一着急,逮着他的那個一使勁,就進去了,只是苦了我自己,都疼死了。”“疼完了呢,就舒服了。”愛打趣的王翠花說。王大姐羞紅的臉龐,在斜陽的照射下,似寒冬裏一朵枯萎的菊花,好看極了。

人們看着掉沒牙的王大姐,都憋不住大笑起來。突然爆發的笑聲,驚動了一羣覓食的麻雀,嚇得撲棱棱飛走了;湖中游玩的黑天鵝,也被笑聲驚着了,藏在水草裏驚恐地看着。慄敏樂不可支地說:“王大姐,您那一下好厲害呀,把麻雀都嚇跑了,黑天鵝也驚呆了。”姐妹們更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汪汪。70多歲的孫二嫂邊笑邊說:“都別笑了,我都笑得尿褲子了。”


慄敏知道,這些故去丈夫的姐妹們,私密的玩笑裏是對逝者的懷念,對孤獨情感的釋放。

世界上的人啊!大概都是這樣,擁有時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倍感珍貴!

慄敏站起身,揉揉溼潤的眼睛,收入眼簾的是藍天白雲,黛色的山巒,清澈透明的湖面,和湖面上一對親密擁抱的鴛鴦。

5

某週日下午三點。

上小學的孩子們像往常一樣,聚集在慄奶奶家,聽奶奶講安徒生童話故事。慄奶奶喜歡孩子,每到這個時候,總是在院子的樹蔭下襬好矮桌矮凳,桌上放好孩子們愛喫的糖果點心,每人一個帶套的紙杯,涼水杯裏是早已燒好的礦泉水。孩子們圍着矮桌,圍着奶奶,聚精會神地聽奶奶講故事,時不時提出問題,奶奶會把問題交給孩子們,讓他們互相解答,答錯了,奶奶予以糾正。一般情況下,奶奶讀完兩個故事,就讓孩子們輪流讀,每個孩子讀完一個故事,就自由玩耍。

看着撒着歡玩耍的孩子們,慄老太心中默唸,“十年,二十年後,這些孩子就會成爲國家的棟樑,說不定還會出幾個科學家呢?”

眼前的孩子,把慄老太的思緒拽到了遙遠的北方。

“今天是週末,兩個小孫女在幹什麼呢?由爸爸媽媽帶着去天文館、博物館參觀,還是與別家的孩子們一起到郊外登山,或者由爺爺帶着到附近公園玩耍?

“兩個小孫女,漂亮聰明可愛,一直是奶奶的驕傲和自豪。快半年沒見面了,她們應該長高了吧?更漂亮了吧?想奶奶了嗎?也許已經把奶奶忘記了。不,不會的,奶奶是6歲小寶的超級好朋友,小寶是不會忘記奶奶的。10歲的大寶也不會忘記奶奶,全家人一起喫飯時,大寶總是搶先挨着奶奶,不停地往奶奶碗裏夾肉夾菜。”

慄老太啜了口茶,拉不回自己的思緒。

“張強呢?他還好嗎?他得過腦梗,雖然沒留下什麼後遺症,但血壓總是不穩,怕生氣勞累。家裏有小時工,勞累倒不會,可腦梗怕復發,他會照顧好自己嗎?他總是那麼粗心,喫飯愛湊合,又有低血糖,又總愛自己出去散步,一走就多,多了就累,累了餓了又會犯病。犯病時全身無力,出虛汗,如果不趕緊喫塊糖或者巧克力什麼的,很是危險!”

正胡思亂想着,手機鈴聲響了,“蘇媛,你好嗎?俊峯好嗎?孩子們都好嗎?”大約半個月沒有接到蘇媛的電話,慄老太問得有點急。“我很好,我們大家都很好,你還好吧?身體好嗎?住的習慣嗎?鄰居們對你好嗎?有困難可以找鄰居幫忙,也可以找派出所的民警幫忙,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你和他們不要客氣。”不等慄老太回答,蘇媛接着說:“慄敏,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半年來,我和你兒子張向岺一直有聯繫,是我不讓他們打擾你,讓你好好享受一下自己喜歡的生活。”蘇媛停頓一下,繼續說:“慄敏,聽你兒子說,咱們的同學張強,一直思念你,非常非常思念你。你走以後,他喫不好,睡不好,經常服用安眠藥。他很後悔,後悔自己的壞脾氣壞性格把賢惠的老伴氣跑了,後悔自己傷害了你的感情。他很想去看你,又擔心你不原諒他,不接受他。他沒有找老伴,也不會找老伴,這你是知道的,他在等你!等你回家!”對方好像喝了口水,繼續勸慰:“慄敏,不要太任性了,時光對我們來說尤其寶貴,不要錯過時光的眷顧,也別錯過幸福的節點。”末了,又加了一句:“慄敏,《安娜·卡列尼娜》的書你看完了嗎?看完後給我留着,我還要再看。”

“哦!原來是蘇媛不讓孩子們和自己聯繫,給自己一個自由的空間,讓自己靜想反思啊!自己還以爲是換了電話卡,他們聯繫不到自己了呢。”慄敏恍然大悟!

大洋彼岸的電話,朋友的囑託,慄敏突然理解了《安娜·卡列尼娜》小說的主題:安娜·卡列尼娜,本來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上流社會的條件,篤愛着她的丈夫,可愛的兒子。然而她卻紅杏出牆,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捨棄了可愛的兒子,與所謂的真愛私奔。私奔後,過了段癲狂的愛情生活,但玩夠了她的男主人公,開始膩煩她,冷落她。愧悔和寂寞撕咬着她,她終於忍受不了了,選擇臥軌自殺!

人們生活的階層不同,模式各異,或貧窮,或富有,或高貴,或卑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珍惜愛情,珍惜家庭。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兩個獨立的個體組成一個家庭,即使篤愛,也會有脾氣性格的不同,因此,生活中的矛盾和摩擦在所難免。而解決這些矛盾摩擦的方法,就是相互理解,相互包容,還要學會欣賞和反省,欣賞對方的優點,反省自己的缺點,只有這樣,愛情纔會長勝不衰。經營愛情,也和經營花園一樣,需要適時澆水、施肥、打理枝枝叉叉,做到這些,花株纔會茂盛,花朵纔會美麗。

6

1998年“五·一”前夕,京城的家裏。

“爸,我們要利用五一假期去雲南看望媽媽,您去嗎?”兒媳可心對張強說。

“我想去,可又怕你媽還在生我的氣,不原諒我,不接受我。”張強囁嚅着說。

“爸,看你想我媽都想成什麼樣子了?靠安眠藥維持睡眠,體重掉了十幾斤,連大寶小寶都看出來了,您就不會勇敢一點,坦誠一點,向媽媽承認錯誤,真誠地向媽道歉。您以前對我媽是有點過分,一點小事就吼我媽,吵我媽,也就是我媽那性格,遷就了您一輩子,要是別人,早就和您離了。”兒媳毫不客氣地批評老公公。

“可心,怎麼和爸說話,爸是脾氣不好,愛急,說話口氣也生硬,可媽的性格也有問題,矯情、脆弱、敏感,受不得爸大聲說話。”兒子護着老爸說,“可心,你說性格的問題算缺點嗎?我覺得我爸的性格是爺爺的遺傳基因。我爺爺在當地是出了名的脾氣大,爺爺對我奶奶說吵就吵,說罵就罵。”“那你奶奶呢,就乖乖地聽着?”可心問。兒子答:“對呀,我奶奶就乖乖聽着,不敢反駁,但我奶奶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一會就嘻嘻哈哈說說笑笑了。”“可媽不行啊,媽是愛讀書的人,她性格文靜,待人溫和,禮讓優先,她希望自己的丈夫儒雅隨和,夫妻和睦。”可心爲婆婆辯解着,“像媽這麼善良、賢惠、知書達理的人,爸都不知道珍惜,我真替媽抱不平,離就離了吧。”可心邊說邊側目偷看張強。

“可心,不許這麼說爸。你知道爸和媽的感情有多深嗎?他們從小學五年級就是同班同學,高中又是同班同學,那時候,爸就追求媽了!”兒子揭老爸的短。

“是嗎?那時候爸好萌啊!那還不趕快把媽給追回來,還猶豫個啥呀?拿出當年追求我媽的那個勁來呀!”

“那就達成共識了,我馬上訂機票,咱們全家一起去雲南看媽。如果媽願意回來就回來,不願意回來,就讓爸在那裏陪她?”兒子做了決定,全家人都服從,最高興的當屬兩個小孫女了。

晚上,孩子們回了自己的家,而張強卻失眠了,兒子的話牽出了他那根回憶的神經。

那年他剛上小學五年級,班裏有個小女孩,很瘦,很漂亮,扎着兩個麻花辮,經常穿一件碎花上衣,在學校的院子裏打乒乓球,她是學校乒乓球隊隊員。她打球的樣子很好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小辮子跟着她一甩一甩,更顯出她靈活的身姿,老師和同學們都喜歡看她打球,經常爲她鼓掌叫好。那時張強就喜歡上這個小女孩了,他非常非常喜歡,曾暗下決心,將來讓這個小女孩給他當媳婦。

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小女孩名字叫慄敏,是中學校長的女兒。五年級沒上多長時間就轉學走了,轉到另縣她後媽那兒去了。他很失落,也很傷心,但令他欣慰的是,慄敏走後不久,班主任老師讓他代表全班同學給慄敏寫一封信,因爲他字寫得好,又是班長。能給慄敏寫信,把他高興壞了。當他把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寫好的信交給老師時,老師讓他把擡頭的“慄敏”改成“親愛的慄敏”,他不改,覺得不好意思,還被老師訓了一頓,說他小小年紀竟有那麼多毛病。後來他還是改了,改成了“親愛的慄敏”。當他寫親愛的慄敏時,手有些顫抖,心有些激動。信發走後,他就盼着慄敏的回信。收到回信後,老師又讓他讀給同學們聽,他因此激動了好久。他喜歡慄敏,可惜當時的慄敏並不知道,因爲她根本就不認識他。但無論如何,這個小姑娘的形象已經駐紮在他的心裏。

時間過得真快呀,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剛考上高中,那個令他喜歡、令他激動的小女孩又回來了,仍然和他一個班,他仍然是班長。不過,此時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大女孩,纖細的中等身材,好看的臉型,勻稱的五官,彎彎的眉毛下有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出落得越發漂亮了。

他高興壞了,心中大喊:“啊!是慄敏,慄敏又回來了,老天又把她送到了自己的身邊!她是屬於自己的,毫無疑問!”

他仍然是班長。不過此時的班長已不是彼時的班長了,他已是一米七八的大小夥子。他喜歡慄敏,日日夜夜。他愛慄敏,曾偷偷跟慄敏的弟弟說:“我一定會娶你姐姐當我的媳婦。”

話雖這麼說,但他不敢追求,因爲他知道,他們之間有地位的懸殊。她是校長的女兒,非農業戶口,高中畢業後就可以參加工作,況且她長得那麼漂亮。而自己,父母都是農民,地地道道的農民戶口,高中畢業後還得回那個小村莊當農民。但他又不甘心,他要奮鬥,奮鬥出個樣子來,再去追求她!

老天真是太眷顧他了。臨近高中畢業,北京的部隊到學校徵兵,他和幾個同學都當上了兵。他異常興奮,對自己的未來充滿希望,他覺得自己有資格去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孩了。兵車開走的前夜,慄敏已睡下了,忽聽有人敲門,“誰?”慄敏帶着驚恐的聲音問。“是我,你出來一下,有人想和你說幾句話。”是班裏張強最好的王同學。慄敏趕緊起牀,跟着他出去了。

“慄敏,是我,我明早就走了,想和你說幾句話。”班長略帶顫抖的聲音。慄敏跟着他走了幾步,說:“不行,太冷了,我得回去。”“你穿上我的衣服吧。”班長邊說邊往下脫自己剛發的軍人棉襖。但慄敏已經轉身走了。

次日凌晨,許多同學都到不遠的鎮子去送光榮入伍的同學。慄敏沒有去!

實際上,慄敏也想去送他,也想在他走之前能讓他抱一下,因爲她早就喜歡上他了。她喜歡他高高的個子,喜歡他少言寡語的沉穩,喜歡他優異的學習成績,喜歡他剛勁有力的鋼筆字。因爲喜歡,她總是利用課間上廁所的機會多看他一眼。那時的廁所,離教室很遠,大概有六七百米吧。從教室到廁所,開始是一條直徑,快到廁所時,分成了了兩條小岔路,左邊是男廁所,右邊是女廁所。她就利用上廁所的這段距離尋找他的身影。

她之所以在班裏不怎麼和他說話,也迴避他的眼光,還拒絕他臨走時的約會,更沒有去送他,她是怕對自己有不好的議論,也有損於校長父親的尊嚴。

他當兵走後,她也分配了工作,在縣城當了一名小學老師。

她收到了他的來信,一封接一封的來信。她回信了。他們當時的書信,開頭都是一段毛主席語錄,之後就是互相鼓勵,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再無別的。那時的年輕人好像都是這樣,把愛情的字眼狠狠地壓縮,藏在心底的一個角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也紅着臉寫“親愛的”了。戀愛的書信,從1972年底開始,到1978年4月底結束,1978年“五·一”,他們結婚了。1980年5月,他們的兒子出生了。兒子的出生,給他們帶來莫大的驚喜和快樂。之後是12年的兩地分居。兒子10歲時,她隨軍調到了北京工作。

多年的分居生活,她自己又工作又帶孩子,其中的艱辛勞累不必多說。隨軍以後,洗衣做飯、所有家務都是她幹,而他卻高高在上,乖乖地坐在沙發上抽菸、看電視、等着喫飯。這些她都毫無怨言,默默地承擔。而當時他們的家,是安在了部隊,他上班,就在本院,而她卻每天來回騎十幾華里自行車上下班。早出晚歸,風裏雨裏,她沒有絲毫怨言,因爲賢妻良母,是她追求的目標。而他,稍不滿意,就大吵大嚷,還經常不斷地呵斥他,偶爾也帶髒字。她也生氣,但不會吵鬧,更不會罵人,只是默默地忍受,氣極了,就會指着他大喊:“強大的遺傳基因!”

想到這裏,張強愧悔極了,他喃喃自語:“兒媳說得對,如果換了別人,可能早就和自己離了。自己口口聲聲說愛她,也真是愛她,並且他此生只愛她一個人,心裏不曾有過別人。但是,愛,又是怎樣表現的呢?幾十年,一輩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需要什麼?他給她的,她不需要,她需要的,他給不了,這算哪門子愛呀?!”

夜深了,大地一片寂靜。他睡不着,索性擡起牀板,從牀櫃裏找出了她的小箱子,小箱子裏有她珍藏的檔案,那是他多年前寫給她的信,她把它們訂成了厚厚的本子,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標題是《愛的回憶》。

他打開那些自己親手寫的信,看着、想着、激動着、流淚着。淚水浸溼了枕頭,他終是在溼溼的枕頭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7

雲南古風小鎮

慄老太從前天晚上接到兒子要來的電話,激動得不能自已。從昨天開始,就收拾屋子,牀單被罩是新換的,大寶小寶是新買的卡通牀單被罩;酒櫃裏是新添的啤酒果汁;茶几上是洗的乾乾淨淨的茶壺茶杯,準備今天下午去對面的山腳下接山泉水,新接的山泉水清涼,好喝;待會到對面的小山村買兩隻活雞,讓老哥幫着殺了剁了,都是在山上覓食的散養雞,燉出來的香味絕對誘人,城裏人是喫不到的;蔬菜讓孩子們自己到菜園摘,想喫什麼摘什麼。看來看去,覺得一切都準備就緒,就沏了杯茶,坐下來休息。

可茶沒喝一口,又感覺有事似的,走到院子裏,四處看看,哪裏還不乾淨,把乾乾淨淨的院子又掃了一遍,然後又收拾了一遍菜園和花園,才滿意地回到屋子。

看看時鐘,已是下午四點,按約定時間,孩子們快要到了,慄老太起身,到鎮子的路口去迎接。

慄老太用手掌在前額上擋着刺眼的光,看到一輛白色的麪包車緩緩開來。“吱……”白色麪包車停在了慄老太的跟前,從車上下來了兒子兒媳、兩個小孫女,還有,還有有點靦腆的張強。兩個小孫女摟着奶奶,抱着奶奶,不停地叫着奶奶;兒子兒媳都過來抱抱媽媽,親熱地問這問那;後邊的張強臉上帶着難爲情,只默默地看着慄老太,沒有說話。慄老太對他微微一笑,說了一聲“走吧”。

兒子把租來的車電話交代清楚後,全家人邊和鄰居們打招呼,邊往家裏走去。

“媽,這個院子好漂亮啊!房間裏也很高檔,包括裝修、壁畫,有一種時代的厚重感。”兒媳讚歎地說。“是啊,你冷叔叔出身書香門第,祖輩系貴族階層,這是他祖上留下的唯一一個院落,冷叔叔遵循父親的囑託,精心打理着它。這個鎮子也很漂亮,沒有雞跑,沒有狗叫,安靜整潔。這幾天,你們好好在這裏轉轉,享受一下南方小鎮特有的風光。”慄老太跟兒媳說。

“寶寶們餓了吧?奶奶去給你們做飯。”慄老太邊說邊往廚房走。“媽,我們來吧,您歇着就行。”兒子兒媳同時說。“不用,雞和排骨我都燉好了,加加熱就行,蔬菜也是剛纔切好的,稍微一炒就好。寶寶們,你兩個還想喫什麼菜,自己到菜園去摘。”不等奶奶說完,兩個小孫女就跑到菜園去了。

不一會,兩個寶寶摘了半小籃黃瓜西紅柿。“奶奶,把黃瓜西紅柿洗洗生喫吧?”孩子們說。“好啊,嚐嚐奶奶自己種的黃瓜西紅柿,比超市裏買的好喫多了,純正的綠色蔬菜,清香着呢!”奶奶快活地告訴孩子們。

“啊!好香啊!”,小寶最先聞到了燉雞的香味。“香吧?待會多喫點,城裏人可喫不上這麼香的雞。”奶奶牽着兩個小孫女往餐廳裏走。

不一會,兒子兒媳已把飯菜擺滿了桌。大人喝啤酒,孩子喝果汁。兒子開場白,“慶祝全家人大團圓,乾杯!”大家高興地碰杯,喝酒;“五一節快樂,乾杯!”兒媳來了第二杯;“祝爺爺奶奶身體健康,乾杯!”大寶舉了第三杯;“祝爺爺奶奶成爲超級好朋友,乾杯!”小寶的祝酒詞寓意深刻,引得全家人共同祝爺爺奶奶成爲超級好朋友!

天倫之樂興奮着每個人,也激動着兩個老人。

之後的幾天,慄老太帶着家人蔘觀了小鎮,到對面的山腳下接山泉水,欣賞了滿山綠色,和五顏六色的山花。孩子們高興地追逐着各色各樣的花蝴蝶。大自然的美景激起了孩子們無限的樂趣。

之後,慄老太帶着全家人來到了對面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她介紹說:“這個村莊叫果園村,改革開放以前,村裏有十幾戶人家,家家戶戶都有果園,主要靠果園爲生。改革開放後,年輕人都帶着孩子到城裏打拼安家了,村裏就剩七八戶老人。周圍幾個村子都是這種情況,只住着幾戶老人,有的是老兩口,有的是獨居老人。不是孩子們不孝順,而是這些老人不肯走,他們離不開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他們要守着自己的家,自己的根。所以周圍幾個村子閒置着許多院落。房子很結實,都是石頭牆體。據說省市縣三級政府都有規劃,三年內把這裏建成旅遊景點,但需要打通兩大座山,建成隧道,財力人力耗費很大,所以是三年規劃。”

慄老太接着告訴兒子兒媳:“自己花五萬元在果園村買了一個小院。小院不大,三間北房,兩間西廂房。院子裏有一個小菜園。房子已做了簡單裝修,牀、衣櫃、沙發都已經買好,燒柴的鍋竈和煤氣竈已經備好,等蘇阿姨回來,媽就搬到這裏來住。這裏空氣比鎮子上還好,到處是山泉水,也可以養雞養鴨,都是散養。媽很喜歡這個環境,就把它買下來了。這裏唯一的缺點就是手機信號不行,如果與外界聯繫,就要到鎮子上去使用手機。但這裏也有商品貿易,就是小商小販用小毛驢馱着小商品來賣,順便收走山民們的菌類、幹野菜及中草藥。”

全家人看了慄老太的小院,兒子兒媳都說五萬元買的這個小院太值了,只是覺得萬一生病長災的很不方便。慄老太讓孩子們放心,待媽感覺身體不好時,就回北京住了。最後家人達成共識,即使住,也要爸和媽一起,絕不讓媽一個人在這裏住。老兩口對視一眼,點頭同意。

之後,全家人僱了幾個滑竿,返回小鎮。

幾天後,孩子們返京了,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張強留下了。

孩子們走後,慄老太和張強,分別坐在沙發的對面,面面相覷,沒有言語。

房間裏靜的,能聽到兩人怦怦的心跳。

還是慄老太最先打破沉寂,“喝茶吧,這是你最喜歡的西湖龍井。”

“謝謝!”張強囁嚅着說。

慄老太看着歷來強勢的老頭,竟出現了膽怯,禁不住笑了。

“你笑了?”張強緊張的心情鬆弛了一下。他像做錯事的孩子,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

“好了,一天下來你也累了,洗洗睡吧。你在東客房睡,我也去睡了。”聽了這話,張強心頭一愣,不僅涼了半截,但他還是控制住自己的衝動去洗澡了,之後回自己的房間躺下。

可他哪裏睡得着啊!他期盼着慄敏能來到自己的房間,聽自己訴說,聽自己懺悔,給自己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另一個房間的慄敏,又豈能睡得着呢!她第一眼看到他時,感覺他瘦了,瘦了好多,臉也蒼老了些。她心疼他,心疼極了。她喃喃自語,“彼此相互愛着,相互牽掛着,又何必矜持着呢?他從大北方跑到大南方來看望自己,得到的就是冷落和不屑嗎?不應該呀!太不應該了!這對他是多大的傷害啊?甚至有點殘酷。”想到這裏,她披上衣服,輕輕走到他的房間,深情地望着他。

儘管他側身向裏,她仍然凝神地望着着他。望着望着,眼前的人起了變換:那個小男孩、那個小夥子、那個高大魁梧的軍人、現在有些駝背的老人。這麼多年,他一直深愛着自己,始終沒變。他對自己篤定的愛,自己心裏跟明鏡似的,可爲什麼還要在乎他的脾氣性格呢?

脾氣性格是一個人的缺點嗎?!

如果說是缺點的話,自己的缺點比他多的多。自己的矯情、脆弱、敏感和任性,除去他,哪個男人能受得了啊!多年來,自己或因爲他的一句話,或因他說話的口氣,就長時間不理他,幾天,甚至十幾天。每次都是他向自己道歉、說好話,才能過關。自己心心念念要做一個賢妻良母,這是哪門子的賢妻啊!曾幾何時,那個年輕的軍官,身穿深藍色馬褲呢,挺拔偉岸的身姿,多麼令自己驕傲和自豪啊!

她怕打擾他休息,輕輕起身,剛想走開,陡然被一隻大手抓住。他輕輕地喊她:“敏,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不要丟下我,不要舍了我。我離不開你了,我真的離不開你了!沒有你的日子,我活得好苦,孩子們再好,也不是老伴啊!”

他頓了一下,接着說:“半年來,我感到屋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人間煙火的味道。尤其是夜間,萬籟寂靜之時,我的心好空寂,好孤獨,我好想你啊!好想把你擁入我的懷抱,撫摸着你,親吻着你,聽着你說簡書裏的文章,好友的文章,和你自己的文章。摟着你睡覺,是我多年的習慣,沒有你的日子,我感覺自己就像跋涉在沙漠裏的人,竭盡全能地去尋找水,卻怎麼也找不到。那種絕望,那種對生命的絕望,你能理解嗎?敏!多年前,我寫給你的信中,曾經有這麼一段話,‘如果哪一天你失蹤了,我找不到你了,我會瘋狂地去找,哪怕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來!’慄敏,這些話你還記的嗎?沒有想到,老了老了,你真的給了我這麼大的考驗啊!敏,我苦啊!”

此時的慄敏,情不自禁地擁入他的懷抱,用右手手指輕輕擦拭他的眼淚,撫摸他的鬍鬚。她也在哭,哭得很傷心,她哽咽地說:“半年了,你是怎麼過的?喫的好嗎?喝的好嗎?低血糖病犯過沒有?你瘦了,瘦了好多,臉也蒼老了許多。都怪我,我不該那麼任性,因爲幾句話就離開你,還逼着你和我辦了離婚。”慄敏從牀頭櫃上抽出紙巾,給張強擦了擦眼淚,也給自己擦了擦眼淚,繼續說:“原諒我吧,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沒有你的日子,我也很苦,那是思念的苦啊!”

聽到這裏,張強把抱着的慄敏輕輕放下,放到枕頭上,蓋好被子,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擁抱着訴說,訴說着擁抱……

兩個月後,他們回到北京,重新領了結婚證。孩子們在高檔酒店爲他們舉行了一個小型而隆重的婚禮。參加婚禮的有慄老太一家和蘇媛老兩口。蘇媛老兩口爲他們證婚;兒子兒媳爲他們獻上美酒;兩個小孫女爲他們獻上了美麗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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