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家鄰居朱大爺常年在市場賣小貨爲生。他精於算計,賣出的東西經常缺斤少兩。
原來市場賣貨不像現在這麼公平,缺個幾兩、半斤也就認了。碰上愛較真的顧客找來,貨主馬上給補足貨物,顧客也就不了了之。
可是朱大爺卻貨物售出兩清,概不負責。他胡攪蠻纏,認爲你走一道,自然掉秤。他的嗓門洪亮,底氣十足的壓過你好幾分貝,顧客憋一肚子氣也吵不贏。
熟悉他的人都不去買他的貨,他也不在乎,他有退休工資,照樣喝酒喫肉、樂呵呵。
他高高的個子,一身健壯的肉,沒顧客的時候就嗓門洪亮地唱京劇,激昂有力量,招人駐足傾聽。
有一天早晨,我聽見他豪氣雲天的唱竇爾墩,聽得我入了迷。他一回身,發現我,笑呵呵的問我:“丫頭,大爺唱得咋樣?”
我發自內心的說:“大爺,你真厲害,唱得太好了!”
朱大爺說;“我是天津人,當初學過,若是堅持住,我也是一角兒!”
他能翻跟頭,五十多歲的人了,翻跟頭、拿大頂、踢腿,乾淨利落。喝起酒來特有量,喝興奮了,划拳吆喝、瞪圓了雙眼,不像好人樣。
那時,我又願意看他出衆的動作,又有些怕他。只是遠遠的看着,從不走近。
別看他性格開朗,但是在人情往份上很差勁,誰家有事,他也不參加。他兒子結婚的時候沒有客人(他就一個兒子),我爸去隨了一百塊錢,他讓兒子給送回來了。
我爸覺得很尷尬,以爲他家嫌少了。
朱大爺後來和我爸說:“我也沒人緣,乾脆就誰的禮金都不要。大兄弟,你可別多心!”
因爲我爸是委主任,對他家很照顧。他只和我家還來往。
轉過年,我哥結婚,家裏人來人往,放席喫飯,很熱鬧。晚上,朱大爺收攤推着貨車回來了,道上都是自行車,朱大爺很不滿,嘟囔幾句,我聽見了,趕緊喊我爸。
我爸快步出來,招呼年輕人挪車子、幫他推進院裏貨車。我爸又招呼他來這邊喫飯。
他愉快的答應了。
他叫兩個年輕人給我哥送了兩盆君子蘭。
那時,君子蘭風靡一時,很貴!
我爸爭執不過,就只收了一盆。
朱大爺入席,喝得痛快,和別人槓上了,聲勢如虹的划拳。
那高昂的聲音、變換的手勢吸引了衆多人圍觀。別桌的客人也不吃了,都來看熱鬧。
場面笑聲一浪高過一浪。
他幾乎沒有輸的時候。他圓睜雙目,臉色黑紅,穿個跨欄背心,裸露的長臂上腱子肉鼓鼓的透着力量。
我爸給他敬酒,他收斂態度,站起來來,說着客氣話。
我爸沒當委主任的時候,是學校校長。
朱大爺沒啥文化,對我爸很尊敬。他特別好罵人,朱大娘數落他:“你不是敬重楊兄弟嗎?楊兄弟啥時候罵人了?你咋不學楊兄弟那樣?”
他說:“人家是校長,我是蹲市場的,我能和人家比?我要是趕上楊兄弟了,你就靠邊站了,你偷着樂去吧。”
朱大爺和兒媳關係很僵,找我爸幫着通融,後來,兒子媳婦搬走了。
朱大娘半夜去世了,他來敲我家門,我爸找人幫他送走了朱大娘。
後來,他硬說鄰居蓋房子佔了他地界。鄰居又來找我爸出面(他只信我爸),經過量尺,鄰居果真是佔了他的地界。我爸調解後,朱大爺把房子賣給了鄰居。
他搬家的時候,我爸讓我哥哥們去幫忙,他很感動。
有一次,我和我爸去市場買東西,在朱大爺那買了花生米。走過來的時候,一個認識我爸的商戶阿姨和我爸聊天,聽說是在朱大爺那買的,偏要給過過稱。我爸就說不到二斤。
阿姨一過秤,驚訝的說:“哎呀,還是你面子大,多給你二兩,整好二斤。”
剛纔我聽見朱大爺說:“二斤高高的,算你二斤。”
朱大爺去世的時候,人都昏迷了,說胡話還說:“你看,這不秤高高的嗎?高高的!”
這個缺斤短兩一輩子的朱大爺,臨死了還在想着他的生意,想着多佔點便宜。
“秤,高高的。”被人們當笑話講了好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