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界有情,同登彼岸

故鄉有一座幾百年的十三層高塔,據說是明朝建造的。離我們家大約十里的樣子,小時候總聽大人說起,但是從來不曾去過。有人說天晴的時候站在塔頂,可以看見長安的鐘樓。

文化革命,革掉了許多傳統習俗。正月十五塔下有塔會,傳說非常熱鬧,人山人海,各色小喫應有盡有,各樣玩的你想都想不到。聽得人哈喇子都要掉下來了。不合時宜,被革掉了。我很喜歡故事,塔會就在腦子裏不斷被美化,不斷被完善,那座塔就成了一個夢。

慢慢長大,忙很多事情,那座塔被忘在了腦後。

高中畢業,大家分手在即,知道考大學是沒有希望,就經常喝酒,除了同學情誼之外,多少有以酒澆愁的味道。

一日,喝好酒,竟然不約而同不想回學校。一羣人幹什麼?去爬塔。

騎着自行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塔就在那裏,我們看得見。路就在腳下,方向不錯,只管騎下去。

到塔下,竟然是大門緊鎖,沒有人知道該到哪裏找到開門的鑰匙,扔下自行車,坐在路邊,一羣人就那麼傻傻地看着塔,好高,好高。看得脖子酸。你就是看到晚上,還是不能上塔。回去,只能回去。

到學校自然是遲到了,最兇的教務主任在門口等我們。他兒子和我們同班,喝酒一起去的。教務主任不僅是教務主任,還是我們的數學老師,還是我的叔叔們的班主任,兇我們就像兇孫子一樣。我們通常見他都是躲着走。

那天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膽子,一羣人被攔下來的時候,我居然敢朝前走過去。

他嚴厲地說:“你看看你們,像什麼樣子?”

看着他冒火的眼睛,竟然一點都不怵。笑嘻嘻地說:“老師,我們讀了三年高中,考不上大學不遺憾;可是三年了,我們沒有爬上那座塔,真的不開心。”

應屆生考大學在我們那時基本就是個神話,老師很瞭解這個情況。

他看着我,看着我們一羣人,臉色溫和起來,擺擺手,示意我們趕緊回教室。

兵荒馬亂的青春歲月,我們和一座塔擦肩而過。

之後的日子更加煎熬,更加迷茫。在黑暗的的時空中摸索前行,少年輕狂彷彿在一夜之間成爲笑話之後沉寂,耳光從來不因爲任何藉口而不響亮。我就像一隻毛毛蟲,蜷起來,蜷起來,把自己裹緊,裹進暗無天日的殼裏。有人說破繭成蝶,而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毛毛蟲,不知道能不能長出翅膀飛翔。很多人,很多毛毛蟲最終沒有破繭的能力,也沒有破繭的福氣。

很多天不見的朋友突然就來看我,還是春天。桐花怒放,我已經忘了季節的美好。

休息日,還是不要太過壓榨自己。羅馬也不是一天就建成的。一起出去走走。

去遠處,還是自行車,兩個人在路上,談起讀書的情景,彷彿就是一場夢,有些真實,有些朦朧。

春風徐徐,陽光不冷不燥。楊樹長葉,麥子拔節。都在生長的讓我非常感慨,竟然要錯過一個春天。

向南,向南,去河邊看看舊年看過的桃花,去河邊看看初漲的河水,訪問曾經的陳年往事,祭奠已經化爲塵土夢想。

路過高塔,想起從來沒有實現的願望。停下車,兩個人,擡頭看塔。塔頂竟然有人!

那麼今天是不是可以登塔?去試試運氣。

破敗的小房子,一個老頭子,關着門,在裏邊抽菸。敲門,開門,詢問。可以上塔,但要注意安全,不收錢。

謝過老人,順着他的指引,找到塔門。塔門厚重,兩邊大開。塵封經年,終於看見真顏。多少次過其門而不得入,終於夙願可償,是黑暗裏的一絲光,是苦海里的一點甜。有些激動。兩個人相視一笑,走吧!

年久失修的寶塔,底層都是爛磚頭,灰塵,雜草,還有過去塗在牆上的各種字畫,沒有正經可以下腳的地方。小心翼翼進門,轉進去有些黑,黑得不夠徹底。

這就是我向往已久的寶塔啊,滄桑淪落到像我一樣蒼老了嗎?

不要感慨,只管登塔。雖然塔不像樣,可它畢竟是寶塔。

向上的臺階是古老的青磚鋪就,中間部分走的人多,磨蝕厲害,凹進去,凹進去,邊上青磚古老然而完整。凹進去的部分很光滑,見證路是人走出來的道理,也見證水滴石穿的堅持力度。

到二層,從窗口透進光,一下子敞亮。經過底層黑暗,光亮一下子顯得明媚起來。二層只是灰塵很厚,並沒有多少斷轉,乾淨許多。忽然生出一種想法,如果有掃把,我願意認認真真打掃寶塔,哪怕一生一世。

佛龕裏有斷頭的佛像,我不知道他的面容,只能想象被打斷頭顱的痛苦。砸掉佛像,是爲了建立新的信仰。毀掉幾百年的文明,我沒有看到新文明的誕生,只看到信仰的沙化。

撫摸殘損的佛軀,不勝感慨。佛龕邊上寫着供奉施主的名字,有人給它打上叉叉,雖然是灰色的叉叉,依然觸目驚心。佛龕兩邊祝頌語沒有喜悅,只有怪誕。南無阿彌陀佛,是淒涼的長頌。

二層只有到平常屋子那麼高,可以從小門走出去,到塔的邊緣,探出頭,不暈眩,甚至以我的武功,跳下去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然而,不能跳。

不須在哪一層有過多停留,兩個人在塔裏,話似乎少了很多,只是看,只是體味,只是欣賞,只是完成一樁十幾年的願望。

第十層,佛龕裏竟然有一尊完好的菩薩像,慈祥秀麗。氣喘吁吁的我們在看見菩薩的第一眼,定住了。心神穩定,雙手合十,鞠躬。不是要菩薩保佑,是劫後餘生的驚詫和快樂。

佛龕邊上寫着:

法界有情,同登彼岸。

默默讀着這兩行字,我竟然有流淚的衝動。再黑暗的底層,只要你肯向上,向善,總能看到光。有朋友,彼岸就不只有我孤獨一人。以前說,苦海無邊;現在我知道是,法界有情。

這是寫給我們的!

我和朋友都看到這句,都深以爲然。

向上,空間越來越窄,兩個人再不能並行,只能一前一後。到達塔頂,門開着,可以到達能到達的最高處。

極目四望,村莊星羅棋佈,麥子碧綠,是巨大的毯子,桐樹花開,正如一片片雲霞,涇河就像一條玉帶蜿蜒在遠處。

極目,更極目。我沒有看見長安的鐘樓,我終於知道,那是個傳說。

那是我有史以來能夠爬到的最高的地方,那是寶塔賜予我的。

下塔,再經過菩薩像,再讀那兩句溫暖人心的話。心裏滿是陽光。

之後的歲月,無論悽風苦雨,還是溫柔以待,都是生命成就的過程。我相信,法界有情;我也相信,一定有人與我同登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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