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萬水千山


“王老師,出事了,出事了。”

王平安正在給學生上課,剛剛唸到“子欲養......”這句,就被二班的張老師打斷了。他慌慌張張的衝進教室,一把將王平安從講臺上拉出教室,只留下那半句“親不待……”和講臺下不明狀況的學生。

“怎麼了,這麼慌?”王平安被拉出去,還沒站穩。

“你家裏出大事了!” 張老師神色異常,一激動話都說不清。“剛王叔打電話,說你媽在搶救室,情況很嚴重,讓你快去醫院一趟。”

王平安一聽,心裏咯噔一下,究竟發生什麼了?早上他來學校前,還看到母親李玉桃精神奕奕,叫他晚上早點回去,她準備包餃子呢,怎麼就突然進了搶救室?

學生們都趴在窗子和門口,看着他們。王平安準備回去安頓一下學生,被張老師拉住了。

“還回什麼教室?趕緊去醫院吧,課我來給他們上。”同爲語文老師,這點事對張老師並不難。

聽了這話,王平安沒有再猶豫,轉身飛奔下了樓,踩起他的那倆破自行車,奔向醫院。

王平安的爸王貴,在急救室門外來回不停的走着,時不時張望着。原本黝黑的臉上蒙了一層灰似的,灰裏倒滿了苦與愁。看到王平安匆忙趕來的身影,停住腳步,喊了一聲:“平安!”

王平安跑過來,喘着氣問道:“爸,我媽怎麼樣了?早上我出門前,人都還好好的。”

王貴長長的嘆了口氣,不知怎麼說起。他看着王平安,就像看一個不能解開的謎,反問到:“上個月有幾天你不在家,你去哪了?”

王平安被父親問的莫名其妙,“爲什麼他不說母親的情況,而要問我去哪呢?”

但他還是如實地說:“小丹說帶我去看個遠方親戚。”

“去了咸陽嗎?”王貴繼續問。

“嗯。”王平安應到,但是他很詫異的是王貴對他的行蹤這麼清楚。

“爲什麼去咸陽?”

“爸,我去咸陽是小丹叫去的,她說有個親戚生病了,去看望一下。她一個人,怕找不到路,就叫我陪她去。”王平安這會着急母親的情況,索性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訴了王貴。他不想去了解父親爲什麼這麼問,此時的他還哪有心情去想這些。

“唉,這個小丹,真是害死人。”王貴氣急敗壞的罵起來,“你媽真的出事,都是她害的。”

“爸,我媽究竟怎麼了,你把話說清楚呀!”王平安頓時急了,忍不住扯着嗓子問。他不知道爲什麼母親的事和小丹有關係。

“你媽,她……她喝了農藥。”

“她……”聽到這個消息王平驚愕失色,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喝農藥?爲什麼?這究竟是爲什麼?”

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醫生走出來。他急忙跑上前問道:“醫生,我媽,我媽她怎麼樣了?”

醫生停頓了一會,緩緩地說:“病人喝了農藥,雖然緊急進行了搶救,但是……送醫時中毒時間已太久……很抱歉。”

王貴瞪大眼睛看着醫生,不相信他說的話,顫抖的問“什麼抱歉?爲什麼要抱歉,你是醫生,你爲什麼不能救她?”

王平安也一把抓住醫生的胳膊,問:“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媽!”

醫生嘆了口氣說:“我是醫生,怎麼可能會不救人?可是喝下去的是百草枯,超過兩三個個小時,就沒得救了。”他拉開王平安的手繼續說:“雖然催吐,洗了胃但是也無能爲力,百草枯一旦進入血液是很難被清理的,病人最多能支撐幾天,最後都死於多器官衰竭。”

看着眼前父子倆,一個即將失去妻子,一個即將沒了母親,都慌張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見慣生死離別的醫生,此刻也不知該不該狠心把話說破。在醫院中來來去去的人太多了,生老病死不管怎樣,那都是是命數,但就是這自尋短見,總是那麼不值當。

“醫生求求你……”王平安撲通跪在地上。之前他在看電視時,看到病人家屬下跪的時候,覺得那只是導演煽情,盡展現病人家屬的悲傷,和醫生的冷漠。如今,此情此景就在他的身上,他無法形容自己的焦急與悲傷,甚至也覺得醫生的無能爲力就是冷漠,整個醫院就是個大冰庫,他覺得渾身冷透了,越來越冷,越來越無能爲力。

醫生無奈地對他說:“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可說那麼多,你們也不理解,病人時間不多了,最多三四天的日子,好好陪着她,看她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此刻,王平安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王貴也是老淚縱橫,癱軟在一旁。

王平安扶起父親,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王貴哭着說:“老太婆,你有什麼想不通的呀,都十多年了過去了,還是想不通,唉!”他嘆着氣,又看了看王平安,欲言又止。

他想告訴王平安實情,可是又不想讓李玉桃的遺憾雪上加霜,愧疚與擔憂讓人死而不寧。想了想,還是打住了,至少在她活着的這幾天,讓她感覺到,平安不會責怪和埋怨她。

李玉桃被推出急救室,她就靜靜地躺在那兒醒着,臉色蒼白的可怕。

“媽...... ” 王平安迎上去,急切的看着母親。李玉桃的眼睛突然亮一下,很快又黯淡了,像是夜空中劃過的一顆流星,慢慢地變成眼角的淚珠,流了下來,又沉沉地落入十多年前的泥淖深淵中。

恍恍惚惚,她依然聽見平安叫自己媽媽,不知是自己的錯覺還是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了。她害怕兒子知道真相後會恨自己,再也不叫自己媽了。他會將自己當作小偷看作仇人。老天偷走了她的孩子,她卻偷走了別人的孩子,只是她已經失去過一次了,第一次的失去讓她精神崩潰,爲什麼還要失去第二次?

但是她並不知道,此刻王平安什麼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甚至不記得跟她說在醫院看到一個人很熟悉,還叫了聲爸。

“媽,你...... 怎麼就......?”王平安想問李玉桃爲什麼想不開,但是知道問再多都於是無補,心中的困惑疑問也都難以說出口了,所有的一切都即將被失去的痛楚覆蓋。他曾聽過同事說過,有一個女孩和家人賭氣,喝了百草枯,被搶救後看起來像正常人一樣,有說有笑的,兩天後人就沒了。他不敢去想接下來的幾天,自己要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母親痛苦地離開自己。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他想陪父母慢慢變老,也想象過他們老了兒孫繞膝的場景,可是那些美好的想象如今戛然而止,被莫名打破了。

“偷來的畢竟是偷來的。”李玉桃長長的嘆口氣,不捨又不安得看着王平安。眼前這個二十歲的小夥子,穿着一件白襯衣,身材高大但有些單薄,襯衣的領口微微打開,脖頸側面一顆米粒大小的黑痣。一頭短髮,寬寬的雙眼皮讓眼睛顯得深邃有神,鼻樑高挺。

從模樣看,他和李玉桃夫婦完全不一樣。

李玉桃生在榆林,也嫁在榆林,這一輩子都沒從這個地方出去過,可是幾年後,卻和榆林之外的一個孩子的命運系在了一起。

二十歲那年,她嫁給了同村的王貴,婚後很快懷孕了。前三個月,犯惡心,聞到啥味道都想吐,什麼都喫不下去,沒幾天整個人就消瘦的不行了。

有天,王貴和村裏的人去了咸陽,走到火車站附近一個小店門口,看到一個玻璃櫃中疊放着,金燦燦圓形的餅。做餅的男人和王貴的年紀相仿,也是二十五六,個子很高略微駝背。王貴問了問同行的人,那是什麼餅,我給媳婦也買些。他們幾個人上前,問:這餅咋賣?做餅的男人擡頭看了看,說:“一塊錢一張”。

王貴他們每個人買了幾張,等待的時候,從店裏面走出一個女人,齊耳短髮,圓盤子臉,只是臉色有點發黃,捂着嘴巴皺着眉頭,看起來有些不舒服。“我嘴裏還是泛酸呢,肚子又覺得餓。”男人回過頭溫柔地咧嘴笑着說:“喫些餅好一點,說不定我兒子在肚子裏餓了。”

她順手在櫃檯拿起一張餅就啃,鼓起腮幫,邊喫邊說:“可不是,吃了餅還真的沒那麼難受了。”

“你的餅包好了”男人說着,將一大包餅遞出來,王貴伸手接住,沉甸甸熱乎乎的。他付了錢,轉身離去的時候,回頭看了看這家店名:“鍾家烙餅”。

回家,他把餅從包裏掏出來拿給李玉桃,她咬了一口說:“怪好喫的。” 王貴說:“那賣餅的人,她老婆看起來和你一樣,應該也是有小孩了,也是犯惡心,但是我看她拿起餅就喫,心想你不也是喫啥吐啥,不如買來試一試。要是不喜歡喫,留給我下地幹活喫。”

李玉桃大口嚼着餅,樂呵呵的看着王貴,這幾天她的孕吐已經沒有那麼嚴重了。接下來的日子,食慾更是暴漲,肚子一天天變大,有時她坐在那裏,還能感覺到肚子裏的小傢伙在踢他,“孩子爸,你摸摸,這小腿踢得可得勁了。”

王貴把手搭在肚子上,很清晰得感覺到李玉桃肚皮顫動了。“ 這小傢伙,肯定是個男娃。”他激動地說。自從媳婦懷孕,雖然嘴上說男女都一樣,女兒是棉襖,但是心裏還是期望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在他心裏還是留了點根,這一不小心說漏嘴了。

此時,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男人耳朵靠近妻子的肚子,肚子裏得小傢伙可是比較安靜。“你說,他這會兒是不是睡覺了?”他問妻子,“剛剛不還在踢你嗎?咋我一靠近過去,他就安安靜靜的了。” 女人撲哧笑了一聲:“你一身的油煙味,薰到別人了。”

男人聽了,故作生氣的樣子,用手輕輕拍了女人肚子說:“你這小崽子,以後不聽話就讓你做饃饃做餅。”女人聽了笑得咯吱吱,全身都在顫抖說到:“做餅有啥不好,我就喜歡喫,這小崽子也喜歡喫,吃麪食成大個子。”

這個男人叫鍾子黎,和妻子陳秀娟一起在火車站附近開了一家烙餅店,火車站每日人流很多,天南地北的人從這裏來,又從這裏去了不同的地方,因爲人多,再加上他的餅做的獨具味道,所以他們的生意非常好。

幾個月後,陳秀娟和李玉桃生了,都是男孩。要不是一場意外,也許兩家人都會一直幸福的生活着,不管貧窮還是富裕,親人在身邊勝過一切。可上天像是一個喜歡戲弄凡人,他的一不小心製造出多少人間悲歡離合。

面對剛出生的小嬰兒,鍾子黎不知道怎麼抱這小嬰兒,他那烙餅的手常年抓握燙的燒餅,倒騰竈頭,面對着軟軟又小小的小傢伙,竟無處下手,又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想抱他,着急的抓耳撓腮。好不容易在陳秀娟的幫忙下,小心翼翼將孩子抱在懷裏,就像抱了個炸彈,粗糙的手碰到那嫩嫩的皮膚,他感動的要落淚了,就在這時,小傢伙睜開眼睛,嘴巴張的老大了,一泡尿撒在了鍾子黎的身上。這個男人的眼淚瞬間凝固了,“這個小傢伙,你太壞了。”說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臉寵溺的看着懷裏的他。

鍾子黎愛自己的寶貝兒子勝過愛自己。他給兒子取名叫:鍾天耀,他覺得兒子將來肯定是天上最耀眼的星。瞧瞧那雙眼,一生下來就能看到寬寬的眼皮,和他的一模一樣。兩隻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撲騰,小腳用力地蹬着,那大長腿長大註定是個高個子,嘴裏咿呀咿呀,口水流了一臉。肯定是喊爸爸抱他了。

自從有了孩子,他幹活更加賣力,原來也就六點起牀,現在早上四五點就開始忙碌起來。孩子稍大一些,只要有空他就抱着兒子到處溜達。用他的渣渣鬍子蹭蹭孩子的臉蛋,時不時舉高高,逗的兒子咯咯的笑。

有一天晚上十點多了,他在店門外收拾爐竈,端個面盆,掀起簾子,一腳剛踏進店裏,就聽見兒子呀呀的喊他:“爸爸。”他一開始沒聽清楚,定了一下看着鍾天耀嘴巴張的老大了,笑哈哈的喊:“爸爸。”這可把鍾子黎樂壞了,要知道這孩子都快兩歲了,喊了媽媽,奶奶,姨姨,饃饃..... 就是一直沒喊爸爸,今天終於喊了。

可是鍾子黎並不知道,此時的他有多興奮,將來就會有多痛苦。一聲爸,等來的期待,也會有等不來的心碎。

在榆林的村子裏,李玉桃抱着自己兒子,去村北邊孃家。王貴家人給兒子取名叫王平,說是王貴的貴字是富貴中取得,王平的平是平安中求來的,富貴平安,不是最好的嗎?儘管李玉桃覺得這名太普通,甚至還有些不好聽,但也熬不過婆家人的想法。王平就王平,只要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啥都行。

王平長的虎頭虎腦,黑溜溜的眼睛像極了李玉桃,抱在懷裏也不安分,左顧右盼,跳來跳去,一會扒拉下李玉桃的頭髮,一會啃自己的手,口水淌了李玉桃一臉。看到個喜歡的東西,用盡喫奶的勁拍打媽媽的肩膀,然後等媽媽回過神,他又用小手指了指看到的東西,小嘴裏唸唸有詞:“那個……那個。”李玉桃看了看,是雜貨店門口的棒棒糖。

她心裏又驚又喜,這小崽子還挺聰明,不過糖還是算了吧,她親了親王平肉肉的臉蛋,說:“糖糖,你還不能喫,咬不動。” 小王平被媽媽拒絕了,小嘴嘟的老高了,還是指着糖糖的方向哭着說:“我要糖糖。” 李玉桃哄他說去了外婆家有糖喫,他這纔不哭,轉眼就變成笑臉,又好奇的到處看起來。

李玉桃帶着兒子到了孃家,她媽可歡喜了,抱着外孫又親又哄。李玉桃則把包放在一邊,去廚房準備飯菜去了,今天是父親老李的生日,還得她親自下廚給老人家弄點好喫的。王平被外婆抱着在院子裏轉悠,院子左側搭着葡萄架,藤子從左順勢蔓延到右側,葉子繁茂恰好成了一處乘涼的地方,向上望去,還能看到成型的葡萄,綠色的,紫色的,大小不一,葡萄架旁邊是一口水井。現在村子裏都用的是自來水,幾乎都不打井了,更不喝井水。但是李玉桃的父親還是執意留着井,只不過這井開的又不像井,要不是有個蓋子蓋着,還以爲那裏就是個平地。用他的話說:要喝好茶,還得用這井裏的水。

李玉桃的母親張鳳帶着王平看看葡萄,又在井邊晃悠了一圈,王平很快趴在她肩膀上睡着了。她衝屋裏喊了一聲:“老李,把你的搖椅拿出來。”

老李從屋裏探出個身子:“什麼?”

“我說,把你的大搖椅拿出來,平平睡着了。” 張鳳又壓低聲音又說了一遍。

不一會兒,一張又矮又長的椅子被搬出來,老李問:“放哪裏?”

“葡萄架下面,涼快些。”張鳳指了指葡萄架下的陰涼地。“咋不抱到屋裏睡?” 老李問。

“那炕太高,怕等會他醒來,從炕上摔下來。”張鳳邊說邊把王平輕輕的放在搖椅上,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搖了搖椅,看着外孫憨憨地入睡了,她對老李說:“你看着,我去廚房幫玉桃了。”

老李抽着旱菸,看着滿臉肉糰子的王平,心中滿是歡喜但又覺得煙會嗆到外孫,於是起身走出院門口,關上門。一出門就遇上同村的老陳他們,邊聊邊說,一時不注意都走到村口了。

李玉桃在廚房準備了幾個菜,雖說今天不是老李的大壽,但是菜還是要弄得豐富些,一上午過去了,當廚房的案板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她才得空歇了口氣,想起小王平一早上都沒找她,就問張鳳:“媽,平平呢?怎麼沒聽到他的聲音?”

張鳳坐在竈前燒火,說:“平平剛纔在外面睡了,你爸在葡萄架下看着呢。”

李玉桃聽了說:”哦,我說今天怎麼這麼安靜,平日裏像猴子一樣,一點都不規矩。” 她還是想去看看,“這個點了,得喫點東西了。”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廚房外,徑直走到葡萄架下,可她沒有看到孩子,搖椅上空空的,也沒有見老李的身影。

“媽,平平不在這呀。”

張鳳聽李玉桃在外面喊她,跑了出去。也沒看到平平,她心想是不是老李抱出去玩了。她剛說:”是不是你爸抱出去玩了?” 只見老李打開院門,走進來,可是他一個人,並沒有抱孩子。

李玉桃有些着急了,上前就問“ 爸,你看到平平沒有啊? 這會找不到人了呀。” 老李摸着腦袋說:“我剛出去,還看他睡在椅子上呢。”

張鳳聽到這,不禁埋怨:“不是讓你看孩子的嘛,誰叫你走開的。” 可是院子就這麼大,一個兩歲的孩子,才學會走路沒多久,能跑到哪去呀。每個人都着急的到處找,但就是不見人影,就在這時,李玉桃注意到葡萄架旁邊的那口井,井蓋是打開的。她突然有種不詳的感覺,當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井口,心跳越來越快,直到看到井中的那一幕,當時就暈了過去。

李玉桃再次醒來,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掉到井裏淹死了。李家的人悲痛欲絕,尤其是老李因爲自責,也是當場就倒在地上了。張鳳後悔自己把孩子放在外面,後悔叫老李看着孩子,後悔叫女兒回來給老李過生日......她恨死自己了。

“我的平平在哪?”李玉桃猛地坐起來,撲通一聲從炕上跌下來。張鳳害怕她看見孩子的模樣更傷心,把孩子安置在另一個屋裏。李玉桃不顧衆人的阻攔,跌跌撞撞的跑到那個屋裏,她看見孩子就躺在那裏,用一張白布遮蓋,她覺得自己頭像千斤重錘使勁的敲擊,每走一步腳底像是被針扎,心被人一寸一絲的撕裂撕碎。顫抖的手拿開白布,看到那肉嘟嘟的臉被井水泡的發白。想起白天平平要喫糖,自己哄他說來外婆家喫,可是孩子連一口都沒喫到,就.....她握着孩子的手,想要他在抓自己的頭髮,可是孩子一點聲息都沒了,她覺得心已經死了,想哭都哭不出來,感覺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平平,平平......" 她哭着喊着,一頭撞到旁邊的櫃子上,血流了滿臉。張鳳嚇壞了,趕緊拉住她,可是李玉桃還是瘋狂的朝櫃子撞去,“別拉我,我只要平平......" 張鳳也是很難過,再加上年齡也大了,此刻全身力氣也是使不出來,就在這時王貴跑了進來,鐵青着臉,一把抱住李玉桃,抱她出去了。

王平溺亡,老李也因爲自責突發腦溢血,老李家亂成一鍋粥,可讓人更想不到的是,李玉桃瘋了。

當王貴和兩邊的親戚將老丈人和孩子的喪事辦完,帶着李玉桃回家,他就覺得她的精神狀況不太對勁。失去孩子的痛苦,沒有比父母更痛徹心扉,所以妻子再怎麼異常,他一開始覺得那都是因爲太過傷心。他是個男人都無法承受,更別提女人了。但現在不能所有的人都倒下去,再痛苦都還得撐着。

可是當他帶李玉桃回家路上,正好有個女人抱着個孩子,年齡和王平相仿,李玉桃衝上去就從別人的懷裏搶孩子,還喊着:“平平,我的孩子” 。那女人被突如其來得搶奪嚇呆了,又很快被孩子得哭聲敲醒,一把將李玉桃推到旁邊:“你瘋了吧,這不是你的孩子。” 女人懷裏的孩子也被李玉桃的樣子嚇哭了,直往媽媽懷裏躲,那一刻站在旁邊的王貴也驚了,他才意識到妻子的精神可能出了問題,他連連向女人道歉,拉着李玉桃回了家。

可是回了家,觸景生情讓一切更加糟糕。深更半夜,他可看見她抱着孩子的衣服,用手輕輕的撫摸,又捧在臉上。他看了心裏一陣酸。失去後沒有理由責怪他人,那麼所有的怨恨都會指向自己,李玉桃一定是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孩子,所以將自己的世界封閉了。可是,其他的人還要生活,王貴不想看到妻子這樣整日瘋瘋癲癲。

“再生一個” 可是他們都已結紮,妻子的精神狀況也不允許。他和同村的老時說起,“但是,我也不能不要她,這樣的事我王貴做不出來。”

“那,不然......" 老時猶猶豫豫的說。

“不然什麼?" 王貴點燃一支菸問道。

老時湊近王貴,手裏拿出一支菸湊着王貴的煙燃起來,他說:“心病還得心藥醫,要麼再生一個,要麼領養一個。”

“領養?可是領養也沒那麼容易呀。”王貴嘆了口氣。 老時看他嘆氣,覺得時機來了便接着說:“不用那麼麻煩,花點錢就能辦的事。”

王貴斜眼看着他“你說買個孩子?”

“對” 老時輕聲應道“聽說時雷有個,是個男孩,和平平年齡差不多。” 王貴聽了有些心動,但依然有些猶豫。

老時見他猶豫,接着說:”老王家的濛濛不也是別人送的嘛,村裏頭送進送出的孩子多了去了。這次不過就是花點錢,買個心安嘛。”

王貴最終被老時說服了,他只知道老時經常會給村裏要孩子的人牽線,但不知道他其實就是人販子中的一員。

三千塊,王貴就買回來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後來的王平安。

王平安怎麼被人販子弄到手的,他不記得了,畢竟少有人能記住三歲以前的事。他被人販子從咸陽車站抱走,轉展幾站被送到榆林王貴家裏。不像很多孩子一直哭鬧,他只是開始的時候哭了幾聲便沒在哭了。

王貴把這個男孩抱到李玉桃面前,李玉桃茫然呆滯的眼神,像是看到希望一樣,她撲過去抱住他,“平平,我的平平。”  那一刻的王平安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王平安,他依稀記得媽媽的模樣,不是眼前這個女人的樣子;爸爸的樣子更不是眼前的這個男人,自己的名字好像叫“天耀”。他嚇壞了,任憑這個女人緊緊的抱着他。突然,女人又推開他,對着王貴說:“孩子爸,這不是我的平平,平平那麼淘氣,動來動去,他不是平平。”

王貴聽到這,心裏一絲苦笑,苦的無法描述,笑是因爲李玉桃還記得兒子。這病能治。他長長出了一口氣,說:“玉桃,這也是我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

“是的” 王貴很肯定的看着李玉桃說。王貴之所以給這個男孩取名叫王平安,他覺得自己的平平出事,名字取得就不好,既然希望平平安安,爲什麼把不叫王平安,把安字都沒了。但不管怎麼想,他覺得自己也沒什麼文化,也只能想想而已。

爲了哄李玉桃,王貴帶着她還有王平安,去鎮上的照相館拍了一張全家福,他和李玉桃抱着王平安,看起來像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自此,王平安成了王家的一員,療愈着這一家人的喪子之痛,走向了自己不同的人生。失去與來回就是這個不停的輪迴,不是你失去,就是我得到;不是你搶走我的,就是我奪了你的。世界的無規則卻是某些人謀取利益的手段。

王家的孩子失而復得,而另外一家人,卻因爲失去孩子,真正的妻離子散。

說到天耀變成王平安,鍾子黎千千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孩子會在眼皮底下被人抱走,連一聲哭聲喊聲都沒有。那一天,車站出來很多人,一羣人走到他店門口,說是要買餅。每個人十張,一下子供不過來,他就叫陳秀娟一起幫忙。孩子在旁邊坐着玩玩具火車,他們被這羣人圍着,忙着做餅,好不容易把生意做完,一回頭孩子不見了,只留下玩具火車。

他和妻子急忙找,可是門前人流川息,一眼望過去人擠人,攢動的都是成人的腦袋,根本看不到孩子的身影。他們趕緊報警,但是當時附近都沒有裝攝像頭。他懷疑是那一幫人故意買東西,然後找機會把孩子抱走了,可是當警察問他那些人的模樣和去向的時候,他卻說不上來,當時他只顧埋頭做餅,沒仔細看這些人都長什麼樣,過後又忙着找孩子,也不知那些人朝哪個方向去了。

線索從一開始就斷了,警察也無能爲力,所有的說辭都是讓他們等消息。鍾子黎關了店,成天往派出所跑,等消息,可等來的永遠都是沒有消息。回到家,打開門,再也看不到兒子蹣跚走到門口叫抱抱,再也聽不到“爸爸,爸爸”的叫聲,有的只是兩個人默默的流淚聲。從到派出所等消息,再到四處奔走尋找,回來一身疲憊,又相互埋怨。鍾子黎和陳秀娟兩人的心中都是沉甸甸的悔恨傷痛,不經意間這個口子被撕開,就變成相互埋怨,到最終的決裂。

沒有誰對誰錯,可是大家都會去問對方:“你,怎麼就沒看好孩子?” 雖然大家心理明白這不是誰的錯,可當這個話一遍遍被問出來,兩個人的生活就已經無法繼續了,因爲當他看到她,就會想起孩子從出生到失蹤的每一幕,撕裂心扉的痛。而她看到他,更是看到孩子的每一個眼眸,讓思念無盡的折磨。孩子是夫妻感情的樞紐,也許你可以不要孩子,可以做丁克;但一旦有了孩子,意外失去孩子,孩子將成爲夫妻之間最大的裂痕,尤其是幾年尋找孩子,沒有結果只有心灰意冷的時候,相互之間沒有了支撐,也只能各自分開。

鍾子黎和陳秀娟最終還是離婚了,走出民政局他們倆抱在一起痛哭。他希望她離開後能過的好,不要再忍受折磨,要折磨就折磨自己一個人。

"嫁個人,再生個孩子吧。" 他望着她憔悴的臉,本該是花朵綻放的年紀,此刻的她卻枯萎了。沒有人不愛自己的孩子,不想要找到自己的孩子,可是她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她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會瘋了的。是鍾子黎提出離婚的。

“ 我會繼續找下去,找到了我就把他帶到你跟前。”鍾子黎抱了她最後一下。然後轉身快速的離開,陳秀娟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子黎,唉!” 她喃喃地說,朝着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十八年過去了,在一次義工團體活動上,楊小丹認識了鍾子黎,從她那裏知道這個男人一直在找自己的孩子,他掏出一張照片,上面的男孩子靦腆的微笑,旁邊站着的是年輕時的鐘子黎。

楊小丹拿着照片仔細看,突然發現照片中的那個男孩子在哪裏見過,她的腦海不停的轉動,才記起來是在王叔家裏。而這個王叔正是王貴。

說起楊小丹和王家,還真有些關係。楊小丹小的時候,在湖邊玩耍,掉進湖水中,正好李玉桃在岸邊洗衣服,跳下去把她救上來,王家對小丹是有救命之恩,確切的說是李玉桃是小丹的救命恩人,也因爲這層關係,她和王小平很早就認識,併成爲了戀人。

她並沒有對鍾子黎說自己見過這張照片,雖然她聽了鍾子黎尋子的事很觸動,但是她只覺得事關重大,要弄清楚情況再說。她留下了鍾子黎的電話,並拿了一張張鍾天耀的照片。

回到榆林,她先跑到王家,把這件事跟李玉桃說了一遍,並拿出照片詢問:“李姨,我記得平安的照片和這張很像,你瞅瞅。”

李玉桃拿起照片,仔細一看嚇的面色煞白,小丹看出她的異樣,再加上之前王叔曾和她聊起李玉桃的過去,也猜出了事情的八九分。她的內心很矛盾,她很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鍾老先生,但是又怕李姨又受到刺激,精神再次崩潰。

她什麼都沒說,知道在王家也不好久坐,起身告別了。但是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保守這個祕密,不想讓救命恩人再受打擊。但是她的照片的的確確刺激到了李玉桃,她開始有些寢食不安,儘管她把全家福藏了起來,她還是會在夜裏驚醒。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兒子和小丹去了咸陽,她小心翼翼的打探,雖然王平安看起來沒什麼異常,甚至笑着說:“這個小丹,還讓我叫那個大叔,爸。”

“那你叫了嗎?” 李玉桃緊張的問。

“叫了呀,聽小丹說,大叔沒什麼親人,的得又是絕症,我也算是做個好事。你可別跟我爸說。”王平安笑着說:“不然,他到時說我隨便找人當爹。”

接着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說來也怪,我看着那個大叔,覺得很親切,像在哪裏見過一樣。” 聽到這句,李玉桃徹底崩潰了,她隱隱約約覺得頭又開始痛可起來,像十多個蟲子在腦袋中亂躥。她很想對着兒子說出實情,可是她沒有勇氣,不想失去,更不想讓兒子認爲自己是小偷。從他真正的父母身邊,偷走了他,還有他的一生,她已經走向了絕望得谷底。

直到小丹和他提出分手,王平安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都是王家的養子,自己原本的名字叫“鍾天耀。” 楊小丹後來知道李玉桃服毒自殺,而王平安的親生父親鍾子黎也逝世了,她 原本的矛盾變成上千支後悔的箭,無時不刻的刺向她。

養母自殺,又沒有認到親身父親,這是一輩子的遺憾,而這個遺憾的親手製造者,就是她楊小丹,也可以說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她無法原諒自己,更無法面對王平安。

王平安被這一連串的消息徹底打倒了,在養母李玉桃死了之後,他病倒了,病的很嚴重。病重遊離的魂魄,讓他遊走在這十多年的往事中,原來小時候夢裏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是存在的,夢裏那個抱着自己的男人也是存在的,就在前一段時間躺在病牀上,看着自己說:“兒子,叫爸爸”,雖然當時小丹解釋是他孤苦一人,活不了幾天了,就當是幫忙,但他磕巴的說出“爸” 這個詞的時候,鍾子黎很安詳的閉上眼睛了,儘管他知道眼前這個孩子還不知道他是誰,但他知足了,經歷了千山萬水,在生命的盡頭見到了他想要見的人,知足了。

在回顧在王家的一切,王平安的內心是矛盾的,雖然他是一個替代的孩子,但是養父母都是用心的愛他,而這種養育的恩情早已推翻了那被偷來的恨,可是他們卻無法面對自己。

雖然因爲自責提出了分手,但是楊小丹還是忍不住去看望了王小平。她看到他眼窩深陷,兩邊的顴骨愈發的高聳,整個人瘦了不止一圈。見她進門遲遲不說話,王小平先開口:“這事怪不了你。” 他停了一下,嗓子有些嘶啞:“聽說我媽還在?"

"是的” 楊小丹已經幫他了解了生母的情況,“不過,她過的並不好。” 陳秀娟再次嫁給一個出租車司機,兩個人也生了兩個孩子,但是她心裏一直惦記着第一個孩子,只是生活的已經把她所有的思念磨平。現在的丈夫脾氣不好,一言不合就出手打她,她一邊打工維持生計,一邊擔憂哪裏做錯了要捱打,對天耀的思念只能埋在心底,在一個人的時候纔拿出來去慢慢地想。

王平安最後還是見了陳秀娟,她雖然難言激動,但是擁抱是生疏的,語言也是陌生的。他們彼此知道,以後也只有見面,他不會隨着她去生活,她也不會離開那兩個孩子而跟着他。陳秀娟說:“你爸找你十多年,終於見到你一面,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後來,他和生母,還有楊小丹帶着父親的骨灰,回到了他的故鄉,那裏很偏僻,山巒層疊,路並不好走。他們在老家找了一塊地,把父親埋了。在黃土揚起來的那一刻,他眼淚落下來了,他甚至都不記得他父親的模樣了,而他的一生就這麼匆匆的,在尋找的過程中走完了。如果還有來生,還有來生.....

他想到這裏,回頭看了看小欣,說到:“回去看看你親爸媽吧,別留遺憾了。”楊小欣苦笑道:“從他們送走我的那一刻,我的人生就沒遺憾了。”

“可能他們也有苦衷呢?”

小欣不理他:“我想他們的苦衷是,爲什麼我不是個帶把的吧。”

他擡頭看起遠方的山還有湖水,萬水千山的奔赴和尋覓,是因爲山與山的相承,水與水的連接,只是這山水中的人,卻將愛變成了沉重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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