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和依附感

一、如果你不完全自由,你就擁有自由;如果你完全自由,你就不自由

現在是個特別講自由的時代,咱們很多人平日裏很喜歡鼓吹自由,但是今天我想說一個相反方向的道理。

我們經常說人是“非理性的”,但是資本主義也好、市場經濟也好,最基本的一個假設,就是人應該是“理性”的,至少在做經濟和社會決策的時候是比較理性的。

資本主義是啓蒙運動的結果。啓蒙運動,讓人認識到科學和理性的光輝,不再迷信宗教強權了,每個人自己就可以擁有理性,那就有了自主的選擇權,才談得上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

  • 只有市場的參與者是自由人,價格信號纔好使,市場調節才管用。
  • 只有政治的參與者是自由人,民主制度纔有意義。

今天的人大體都是比較自由的。你自己決定從事什麼工作,消費什麼產品,和誰結婚,在哪裏居住。自由,首先就是自由選擇。

這個邏輯很簡單。但是這個道理,是隻說了一半。還有另一半的道理,常常被忽略。現代社會和經濟制度的根基,比如說美國的制度,並不僅僅是自由。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戴維·布魯克斯有一篇文章,就講了另一半的道理。布魯克斯是公認的保守派知識分子,我總覺得中國讀者應該喜歡他。布魯克斯說,美國建國的根基,除了“自由”之外,還有“不自由”的一面。

其實每個人都有不自由的一面。有些東西可以選擇,有些東西是不能選擇的。我們出生的家庭、社區、故鄉、種族、國籍,這些東西是不能選的,似乎是我們身上的限制甚至是枷鎖,但是這些東西,也恰恰是我們力量的源泉。

這個力量很強,我覺得最好先從猴子說起。 

 

二、依附感

幾十年前,英國心理學家約翰·鮑爾比(John Bowlby),提出一個“依附理論(attachment theory)”,說人生在世,每個人都要有一些可依附的東西。

有個非常著名但是很讓人傷心的實驗。實驗人員想驗證“有奶便是娘”這句話到底對不對,把剛出生的恆河猴和猴媽媽分開,看看它怎麼認“媽”。小猴子在籠子裏單獨長大,沒見過媽媽,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媽媽這回事兒。

籠子裏有兩個圓柱形的物體,一個是用鐵絲做的,另一個上面裹了一塊皮毛。鐵絲柱子上方有牛奶,小猴子爬上去就能夠喝到,而皮毛柱子上就沒有奶喝。那你說小猴子會喜歡哪根柱子呢?

實驗結果是小猴子除了餓的時候會去鐵絲柱子上喝奶之外,其他時間都抱着皮毛柱子。 

它沒見過媽媽,但是它的基因仍然告訴它去尋找一個溫暖的存在。

我以前聽說這個實驗,是有人控訴工業化養殖體系對動物的殘害。養殖場裏的小牛一出生就被單獨關在籠子裏,跟別的牛沒有任何互動,好像植物一樣長大,結果都有嚴重的心理問題。

這些悲慘的實驗告訴我們的道理就是光“有奶”是不行的。哺乳動物都是這樣的:奶不是娘,娘纔是娘。

依附理論說,每個人除了生存需求以外,還有一個情感依附的需求。人小的時候要依附父母,長大以後也要有依附。那些一出生就定了、不能選擇的東西,其實也是我們的“安全基地”,也就是我們依附的對象。

從純“理性”的角度來說,人似乎應該是越自由越好,最好什麼都是可選的,人人追求一個利益最大化。但真實的人並不總是單純追求利益。依附理論認爲,那些不可選的東西不僅僅是我們身上的枷鎖,還是我們心理上的“安全基地”。

不管你如何漂泊闖蕩,如果有個安全基地,隨時等着你“回去”,這種感覺哪怕是“非理性”的,我們也需要。

安全基地帶給我們依附感的同時,也給我們帶來了道德義務。你依附的東西是你不可選擇、也擺脫不掉的,你必須好好對待這些東西。因爲這個依附感,你天生就對你的父母有義務,你對你的社區有義務,這些義務,是人的道德根基。 

 

三、“裸體自由主義”

美國過去這幾十年,特別是從六十年代開始,始終都在擴大個人自由。共和黨想要擴大個人的經濟自由,民主黨想要擴大個人的社會自由。特別是在社會方面,過去的各種禁忌都逐漸被打破了。那自由越來越多了,社會是不是變好了呢?沒有。

布魯克斯把這種一味強調擴大自由、不講傳統的政治傾向稱爲“裸體自由主義”。裸體自由主義者不認可家庭、社區和宗教組織的道德作用,認爲只要是自由的人,都會主動關愛他人、會更理性、更尊重事實、會讓國家變得更好。

可今天的美國並沒有比過去更好。布魯克斯痛心疾首地說,只講自由、喪失了依附感的美國是個什麼樣子呢?

  • 上層失去了契約精神,越來越自私,利益集團把國家的經濟擾亂
  • 下層失去了社會關係,產生了疏離感,對家庭和社區不講義務
  • 全國人失去了共同的身份認同,政治分裂。

布魯克斯這個觀察,我想美國人應該會認可的。其實即便是今天,一般美國人的價值觀還是非常重視家庭和社區的。比如很多人認爲一個成年男子如果沒結婚,那就根本不靠譜,不值得委以重任。像大城市很多黑人男性對家庭沒有盡到義務,導致很多單親媽媽,是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如果自由主義者說人就應該解放自己的個性,一旦發現不愛了就應該離婚,單親媽媽就應該讓政府養着,像布魯克斯這樣的保守主義者就會非常憤怒。

沒有了安全基地,整個社會道德就成了無根之木。這個社會最依賴的人不僅僅是要有自由,還得有道德才行。布魯克斯說,裸體自由主義最大的問題就是它最需要依賴的人,恰恰是它不能培養的人。

美國從來都不是一幫純粹自由的人的自由聯合。美國社會的根基是家庭、社區、宗教和新教倫理精神。在這些根基之上,再加上個人自由,纔是現代化的美國社會。 

 

四、自動尋找依附

好,那現在的美國越來越講個人自由,傳統的價值觀喪失了很多,週末去教堂的人越來越少,社區鄰里之間也不怎麼交往了,年輕人也不愛跟家人互動了,是不是人們就不需要依附感了呢?不是。人始終都有依附的心理需求。

布魯克斯說,傳統的依附被拋棄之後,人們就會尋找新的依附對象,而找到的往往是比較壞的東西。

布魯克斯舉了兩個例子。

  • 一個是種族主義,也就是我只認同我的種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搞種族對抗。
  • 一個是搞小團體主義,共和黨和共和黨抱團,民主黨要和民主黨抱團,互相攻擊。

在極端情況下,人寧可要一個集權政權,也不願意要無政府主義;人寧可支持納粹黨,也不願意讓自己陷入孤立。尋找一個東西依附,這個本能就是這麼強。 

 

五、依附給我們自由

每個人在社會中都面臨可自由選擇和不可自由選擇的東西。正是那些一出生就設定好,不可選擇的東西,比如家庭、故鄉、國籍,給我們提供了安全基地,我們對這些東西有依附感。
安全基地還是社會道德的根基。
現代社會既要講個人自由,也需要提供依附感。

依附理論的創始人約翰·鮑爾比有一句話看來是非常有道理的。他說,人生最幸福的情況,是永遠有個安全基地可以依附,然後時不時地離開安全基地去參加或者短期、或者長期的旅行。 

依附理論,給所有強烈相信個人自由和理性的人提了一個醒。不考慮依附感,我們就無法理解那些離開自己的“單位”到社會上闖蕩、獨自面對所有不確定性的那些人。他們是比大多數人自由了,但是他們未必覺得這種自由有多好。始終有個地方能“回去”,這是一個多大的安慰啊。

不理解依附感,我們就無法理解像三國荀彧這樣的人,爲什麼非得忠於漢室。漢朝已經不行了,漢獻帝是個白癡,難道即便從黎民百姓的角度考慮,曹操不也是更合適的君主嗎?你們這麼聰明的人,爲什麼非得執着於一個血統呢? 

這大概是因爲漢室是荀彧這些知識分子的安全基地,是他們的精神家園,給他們提供了終極依附感。他們不是忠於漢獻帝,他們是忠於自己的內心。

從個人利益、乃至於國家利益判斷,你可能覺得荀彧是愚忠。可是從更長時間尺度判斷,依附感也是從政者的道德根基。如果沒有這個道德根基,可能國家早就更亂了。見慣了各種利益算計,你可能還是覺得荀彧這樣的人最有意思。

契約精神,從本質上來說,就是一個矛盾的東西。契約精神有時候會成爲你行動的阻礙,讓你面臨艱難的選擇,可恰恰是面臨艱難選擇的時候,纔是你真正用得上契約精神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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