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夜幕降臨，青雲與淡藍天空融爲一體，天際晚星稀疏，殘雲慢慢貼着原野山水飄浮。偶爾，有爍亮流星穿過雲層，然後又被遊走的雲遮住。國道兩旁的高杆路燈開始亮起，卡車晃眼的遠光燈掃過網球場。魚網狀的圍欄，像被罩住的動物園獸籠。小甲蟲從曠野寂靜的溝壑飛來，圍着黃色的路燈泡旋轉飛舞，那是它們看得見，卻無法進入的氮氣的世界。
昭海有點頓悟了，一些事需要在辦公樓以外的空間處理比較好，這是在MBA課堂上學不到的，爲了曉紅的事情，他願意去做。告別後母，昭海人影消失在網球場南面鋼廠職工家屬的小區裏。
一個半小時後，昭海懷揣所拜的票從小區裏出來，他不知道是在現實中或是在夢幻中游走，也許是這兩個空間的夾層地帶。
他去的三個評委家，第一家單元門和電梯都壞了。他只好從隔壁單元樓梯道爬樓上到屋頂層，然後，沿樓梯往下跑至第四層。人反過來入戶，就像下井一般，整個樓道沒有燈，由貓眼向分戶門內望，屋裏也沒開燈。
這個甲評委曾做過計劃處處長，他將廠裏計劃鋼材高價倒賣給商家，差價利潤都歸了自己。白天他幾乎把這事忘了，一切秉公辦事。最近，他聽說吞噬股份制財產也是犯罪，夜間聽見有人敲門，又是管人事小昭的聲音，他慌忙把沒數清的票子塞進沙發座墊子，棕色的馬甲還沒來得及脫，深低下頭，像一個揹着殼的甲蟲開了門。昭海道：“我不說！”
昭海的意思是拜票的事情不對外說，可甲評委以爲是倒賣鋼材是事不說，然後道：“你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
然後，他就像個木偶，昭海讓他在曉紅的評審欄上打鉤簽名，很快完成。
第二家乙評委住在樓道一層，房子連着院子，像小別墅。他聽見小昭的敲門聲，很長時間纔開門。他的頭髮是潮溼，像剛從浴缸裏起來。小昭在廠裏略有所聞，他老婆帶着獨生女去澳洲居住。可小昭卻像進入一個神祕瘴氣很重的森林，那樹林就像他家懸掛的門簾一樣，無數的門簾從天柵頂懸掛下來，半透明的如同霧靄。臥房門內竟然傳來一個女人發情的聲音，但小昭說：“沒聽見？”
昭海的意思是，我在樓道里敲了這麼長時間的門，你沒聽見？乙評委怕作風問題給單位的人擢梁脊。同樣，此評委依然像個木偶，手指隨着小昭的指點滑動，也很快完成操作。
當小昭到第三家丙評委，他家住在小區大樓旁的平瓦房裏，幾次單位分房，他讓給科室比他困難的職工。黑夜中的木板門，透着小房間內幽深的燭光。房子周圍有秋蟲在歌唱。小昭敲門，那單薄的木扇很快開啓，露出嚴峻的目光。小昭感覺，像回到過去樣板戲的舞臺，劇幕拉開來，一個極力掙脫世俗手鍊腳銬的李玉和出現。他道：“又是私下拜票嗎？”
丙評委覺得，每次什麼評定會，都會有人私下拜票，現在連董事長家的少爺竟也參與其中。他想：有朝一日要猶如吹枯拉朽一般，把小屋內外的枯枝敗葉清掃的乾乾淨淨。丙評委嘴上的吐沫星不斷噴向昭海的腦袋，像魯智深的脾氣。他抓起屋內門口的小掃帚，揮舞着，但沒打到人。
到底是學過經濟的，昭海雖然只拜成功兩張票，一共五個評委，加上自己一票，已過半數了。還有一位評委管在不在家，就算棄權罷，昭海感到暗喜。
當昭海出了小區黑夜中如火柴盒立着的樓宇，仰天看到已經放睛的星空，人造的路邊鈉燈，還有漣河邊鍊鐵高爐塔間的光芒，完全被北面的樓房遮掩住。沒有月亮的天空，只有無數的星光閃爍。
昭海忽發奇想：也許正有一顆距今二千多光年的星辰正在頭頂。而寫過《道德經》後從此隱匿身影的老子；還有周遊列國失落的孔子，如不是門生記錄下《論語》，或許也消失到歷史的長河中。聖賢的影子此刻剛到達星辰之上。反過來，沿着星空的光道，人的一切行爲，將留在那光道之中，或醜或善。
昭海覺得，這場拜票的行徑，在旁人看來是多麼可恥，它正是批判思潮的靈感之源。可反過來，自己卻出於情愛，努力拯救一個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女孩子，要爲她維持生計。崇高總在內心，而醜陋卻顯現外部。
當昭海辦完事，回到文嫂酒店的住宿處，他發現房裏已空無一人，連行李也不見了。
其實，曉紅從人事會議廳考場出來，就回到文嫂酒店。她自我感覺，在考場的表現不理想。她坐在白色的牀單上，仍然如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開始，她傻傻地等着昭海，但天已傍晚，紅色的光把客房都染成緋紅，也沒見昭海回來的影子。
“不退房，就快交錢吧！再不打掃，新客人來了就沒房住了。”是文嫂的女高音。已經是鋼廠下班的時辰，沒見昭海，文嫂此時感覺事情有些蹊蹺。她覺得這昭海還是個少爺公子，沒交一天的房租，把人睡了就扔下不管，這姑娘單身一人能付房租嗎？該不會……文嫂聯想很多。
曉紅慢慢從牀頭起身，對着急走進來的文嫂道：“他會來的，他會來的！”
文嫂問：“他把你睡了？”
曉紅臉上緋紅，同晚霞柔和的光一樣，道：“你在說什麼呀？”
文嫂不太懂昨晚的事情了，孤男寡女住一間房，怎麼可能不動手動腳。文嫂此刻念出一句流行語：“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曉紅道：“你不要侮辱人好不好，我這就走。”曉紅沒想到，昭海在時這寡婦人家顯得彬彬有禮，而昭海不在時，爲了一天的房費，卻這樣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