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地(49)

(49)

遠處還有燈光,能照見被高爐爆炸氣浪衝擊的廠房外牆。一部分鋼柱歪斜,像森林大火中快倒塌的殘枝樹幹,而柱間的牆體,有一部分如颱風颳倒的脆弱茅屋。散落四周的彩鋼棚片,懸掛在夜的天空下,其間構成的洞穴,深而遠。

消防車趕來滅了明火。一個擔架被人從洞穴中擡了出來。曉紅臉色蒼白,顯然她比昭海激動許多。她先愣了一會,便忽然朝擔架上的男子撲了過去,許多年前的一些記憶又被勾起。曉紅不願昔日影像再出現在腦海,但它們如同夢境不約而至。可對昭海來說,此刻情人腦中的意象如同一個巨大的黑匣子,他無法解讀。

“袁弘,你怎麼了……”曉紅跪伏在這個男生灼燒過的身體上。

“就要成功了,可只剩一根電纜還沒接好……”袁弘對着曉紅輕聲說,是指自己研製的自動探測爐溫、爐壓和自動啓動高爐解壓的裝置。然後,他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絲滿足,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擡擔架的民工推開曉紅,要繼續往前走。昭海忽然喊:“等等……先放下他。”

在出事現場的人都默不作聲了,他們一同轉身看着昭海。而這時,昭海想起《哈姆雷特》劇本中的一句臺詞,便借用道:“讓我們用戰士的禮節,向他脫帽致敬!”默哀畢後,昭海與曉紅默默看着擔架消失在黎明前的星空中。

昭父昨晚與梅蘭在漣河畔的別墅,共渡良霄。他配置了兩部磚頭手機,工作家庭兩不誤,而聯繫工作的手機正設定爲飛行模式。昭父昨晚聽到爆炸聲,可他卻以爲是漣河北岸的山嶺,傳過來開山放炮的聲音,並沒有十分在意。他反而感嘆人類移山造田的偉大。清晨,當萬道霞光穿透霧靄,照在鋼廠鍊鐵區,他才知道鍊鐵高爐昨晚半夜出了事故。

負責安全的一個科長問昭父道:“一死兩重傷,要不要上報?”科長講話很慢,中間不該停頓的地方,竟停頓好幾次,言下之意還有別的隱瞞方法。

昭父撥頂的前額溢着汗液,像蒸餾水附在光滑淡黃的玻璃蓋。他擦擦額頭,嘴裏噴着小吐沬星道:“怎麼能不報?這麼長時間怎麼還不報?”

科長望着昭董事長,想解釋很多,結果一句話也不說了,只道:“知道了,這就報。”

這時,計劃處長匆忙趕過來彙報:“廠址搬遷方案,需要你簽字,批文下來了。”

昭父想:幾件急事湊一塊,鋼廠按環境規劃要求,需限期要搬到海邊,那裏緊靠澳洲鐵礦石卸載的碼頭。昭父感覺就要遠離江海市了,他曾到過黃帝陵祭過天,早年他感覺自己什麼都能戰勝,從精神失眠到在漣河邊的土地上建起鋼鐵集團現代化的廠房。可此時,他感覺天深不可測,無論是過去的成功,還是眼前的坎坷和災難,他都要面對。

有人問:“新員工合同簽約儀式還進行嗎?”

昭父堅定道:“按計劃不誤。”

籤合同時,曉紅沒有換禮儀旗袍入場。她穿着日常喜歡穿的緊身藍白斑馬紋的毛衣,臉上也沒化妝,沒有一點表情流露。整個會議廳洞穴鴉雀無聲,人們好像看到一個來自其它部落高貴的公主,長長的身段,豐滿的胸部,冷豔的素顏,比其它化過妝的美女要耐看。

輪到曉紅簽約,昭父看到錄用的女孩並不是他前幾天讚賞的女孩子,他輕咳了一聲,略略打破洞穴的沉悶。昭父心裏也感覺,這個未曾注意的女孩,有一種類似古希臘女性雕塑的美。他翻閱一下兒子遞上來的格式合同,並特意瀏覽了附在合約後面的評委意見表,是三比二的票數勝出。他一方面奇怪自己的意見被推翻,又有些佩服兒子看人的眼力了。

合同在浸着似水的油漆大桌上推開。曉紅透過水麪,清晰可見站立身後的昭家父子倆人的影子,就像望着洞穴中的一汪水潭,倒映身後族人長老和他年輕的兒子。

是籤獻身的契約嗎?曉紅不知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她略略掃了一下合同內容,想:噢,合約上還寫有試用期三個月。突然,曉紅看到了其中有一條款:女職工新進廠三年內不得懷孕生子。曉紅的雙手顫抖起來。她不知道未來在這方面會有什麼結局,可她覺得這是在侮辱自己,或是對女性的不尊重。

曉紅沒有擡頭,她對着水潭邊昭家父子的倒影問道:“這些字能否劃掉?”

昭海口快,道:“應該劃掉,都神馬(什麼)年代了?”

昭父道:“這是格式條款,董事會上全體通過的,不能動。”

曉紅的眼淚一下滴到水潭裏,道:“這合同我不簽了!”

昭海雙手合十,放在胸口,像面對着洞穴外神聖的日光,禱告着:“父親,同意吧,她可是你未來的兒媳呀!”

昭父像是聽見兒子內心祈求,可他的心如鐵石,他否定道:“不行!”

此時,曉紅倔強地把碳素簽字筆丟到水潭裏,說:“這合同我不簽了。”然後,她跑出厂部會議廳大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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