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江街巷》129:四聖西宅藏書家

《老成都》(連載)

【文章:張浩明;配圖:完   璧】

        當年我16歲,他不到20歲,我就叫他謝公,當然是含崇敬之意,但也與他經常愛吟誦他家高老祖爺的詩句有關,什麼“謝公好馬如好色,燕瘦環肥不可得”。但謝公最愛朗朗誦讀的是李白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詩言志,20歲時的謝公也是很有志向的。那時我們幾個常來常往的同學雖已進廠做工,但都摯愛着文學,學着寫詩。

        就在這年謝公搬家了,我問他“搬到何處”?他答曰“四聖西宅”。開始我莫名其妙,後來弄明白了,這“四聖西宅”就是成都市第二人民醫院附近的四聖祠西街。這條街很有來頭,歷史上街的東口有四聖祠,是祭祀孔門四弟子曾參、顏回、子路、子游的。20世紀60年代這條街古樸整潔,青磚、瓦房、木樓、花窗連成一片。可謝公搬進的27號大雜院卻是“另類風光”,他住一間9平米的小屋,手一舉能掀開瓦,門一關紙糊的牆壁嗖嗖發抖……小屋夏天是火爐,冬天是風洞;冬日夜長,母親不斷地咳嗽……因而謝公常吟孟郊的“一片月落牆,四面風入衣”的詩句。

        但即使這樣,“四聖西宅”在那年月仍然充滿了求知的生機與活力。由於謝公做事認真,心細如髮,大家便決定把各自的書都存放在謝公那裏,謝公欣然同意。書集中時他一一備案編號,用牛皮紙包好,艱難地挪出一個地方,放入一個簡陋的竹書架。這些書都放進書架裏,幾尺藍布作簾,上書“圖書館”幾個大字。有人需什麼書,便去謝公處借閱,謝公那不到10平方米的蝸居便是我們經常光顧的聖地了。那時謝公寫作尤爲勤奮,夜夜伏案筆耕,每天的速度是1000~2000字,曾寫了不少的中篇和短篇。並且還寫有兩本詩集名曰“逝去的歌”和“小屋的火焰”。謝公的小說不止百次地向刊物投稿,但篇篇都杳如黃鶴,或換來一張鉛印退稿單,使謝公失望不已。

        1966年以後,謝公和我都十分驚嚇。一天夜晚,謝公和我來到九眼橋,見橋上無人,謝公便把他的“逝去的歌”和“小屋的火焰”撕成幾塊;我也把我寫的詩揉成一團拋入無語的錦江水葬了。現在看來真可惜,詩也許寫得很幼稚,但感情真摯。從那天起謝公罷筆不寫了。不寫也罷,可謝公的“四聖西宅”還有我們幾人的小圖書館呵,其藏書有中外名著和一些文學理論書籍。對這些書謝公同樣害怕,因爲出身問題怕惹禍。於是,謝公就決定把書往新都鄉下他的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處搬,以期逃脫厄運。可後來他兄弟說鄉下失火,那些書也灰飛煙滅了。此說至今是個謎,但我們都不怪謝公,那個時代如此,你會有比謝公更好的辦法麼?

        以後,書店開始售中外名著,謝公半夜就去排隊,他用自己省下的幾個獎金錢以空前的熱情買書。只是他的寫作興趣至錦江“水葬”後難以復甦,交談之中不免遺憾。然而,就在這年春天,謝公的命運有了變化,首先他的“四聖西宅”鄰居的一個孤寡老人過世,他申請租得了住房;另外一個在“四聖西宅”長大的女孩子和他相戀多年,經歷無數磨難,同意和他結婚。不久母親也過世。母親走了,房子寬了,媳婦進門了,紙糊的牆壁一打通一共有25平方米。一高興,謝公添置了一個嵌着玻璃門的大書櫃,看來藏書的事可漸漸作“大”。

        經過十多年的努力,如今他的藏書已是初具規模:各類中外文學名著,包括全唐詩、全宋詞、全元散曲十大悲劇及幾種辭書、各類鑑賞詞典,還有商務印書館出的一套漢譯學術名著、第三次浪潮叢書、以及一些通俗小說,不下兩千餘本。

        謝公的藏書比之當年我們在他家湊集的“小圖書館”,真是不可同日而語。然而當我們彼此都有了些書,借書卻成了一件困難的事。記得有次我看了日本電影《人證》,便想借原著翻翻,得知謝公處有便去借。沒想到謝公鄭重其事地對我宣佈了三條:“一、從現在起我不向任何人借書。二、我也不借書給任何人。三、借書不是一件好事,易損壞。我看見書被折皺,如同心沒折皺一般,很疼。”謝公的三條如同三拳打得我昏頭昏腦,可事後也慢慢理解了他。謝公克已勤儉,不嗜菸酒,不重穿戴,不玩麻將也不跳舞,只喝點劣質的茶,買書藏書已是他人生最大的精神生活。然而理解歸理解,我仍不免伺機報復。後來我買了本日本作家五木寬之的小說集,其中一篇內容尤爲精彩,便有意在他面前提起,並邀了個也同樣受過“三原則”制裁的老友去謝公面前大談特談。弄得謝公心癢癢的,抓耳撓腮哭笑不得,想借又不便開口,去買又已脫銷……我雖報復了謝公,但我們彼此並不忌恨,除了不借書,其它什麼事都好說。

        謝公買書藏書,卻並不讀書。所謂不讀書,只是不細讀不精讀罷了。甚至通讀一遍都很困難。比如他擁有幾十集半人多高的全唐詩,所讀不過三百首耳!謝公讀書的樂趣在於泛覽和通觀書的陣勢。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他將手洗得淨了又淨,然後打開書廚,對着那一排排印製精美、裝幀堂皇的書籍,聞着那隨之飄來的淡淡的油墨香味,抽出一本翻翻小心合上,再抽出一本讀上幾段又放還原處。對謝公來說這真是件莫大的快事。凡書有點微微的折皺,謝公會找來一個十幾斤重的大鐵板壓上一月半月的。所以謝公書廚裏的書比新書還要“新”。還有謝公書廚裏的書放法也極有學問,一本書正放一段日子後又須倒放,謝公說這會永遠保持書的平整熨貼,棱角分明,方方正正如一塊磚,使書永遠都是一本新而又新的書。謝公還自刻了一方藏書章,每本書扉頁的右下角都留有印記。藏書章的設計,“謝字”字佔一半面積,“四聖西宅”四字佔另一半面積,主僕之分凜然有序,爲此謝公十分得意。後來謝公搬家,但藏書章不變,他說“四聖西宅”是我人生的源頭!

        啊,謝公和書,書和謝公,對謝公來說有了書的人生還需求什麼呢?謝公說不奢望什麼了。有妻有子有書,有如佛徒之三寶,謝公足亦。不過謝公近來常常感嘆,書價上漲太快,他已經漸漸買不起書,也不想買書了,就守着這些書過日子吧!

      (下篇:《加拿大人成都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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